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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另类”的读书郎

一个“另类”的读书郎

作者: 我爱书呆子 | 来源:发表于2017-11-04 12:22 被阅读0次

    以下文字均选自纪国泰先生的《西道孔子——扬雄》。

                          一个“另类”的读书郎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灭掉蜀国以后,置蜀郡,改郫邑为郫县,以张若(传说为张仪之子)为蜀郡守,兼领郫县令。秦汉时期的郫县,辖有今天郫县全境、温江和灌县大部以及彭县的部分地区。秦孝文王及庄襄王时,李冰任蜀郡守,治理岷江,修筑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并且“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使包括郫县在内的整个川西平原,从此“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令世人羡慕的“川西上五县”(温江、郫县、崇宁、新繁、灌县),如果按照秦汉两代的行政区划,大都属于郫县的辖境。

      从都江堰“宝瓶口”别出的岷江之水,习惯上被称作“内江”,与经青城大桥流过的岷江正流——“外江”相对。今日的“内江”,在都江堰渠首即分为蒲阳河、柏条河、走马河、江安河几派。“内江”的几派,全部流经秦汉时期的郫县境内,故在一些古代文献上,所谓“郫江”,往往是指整个“内江”各派,而不是专指沱江的源头——柏条河。

      走马河蜿蜒东下约四十里,便流到了蜀郡郫县五陡口亭白鹤里。古代蜀中地名,大多与桥梁、堤堰有关。这里的“五陡口”,是指走马河上别支流的大堰,“白鹤”是指抬升河水用作灌溉的小堰。如果换做今天的行政名称,应当是成都市郫县友爱镇子云村。

      位于走马河畔的白鹤里,西距岷山东麓的江源亭(今都江堰市)约四十里;东距郡治成都约七十里,距县城约二十里;过河往北行约二十里,便是位于柏条河畔的沱口亭(今唐昌镇);往南约二十五里,是郫县与江原县(今崇州市)接壤的万春亭(今温江县)。白鹤里有大片湿地,林木蓊郁,沟渠两旁多为桤木、杨树。树上栖息着一群群白鹤,故堰名“白鹤堰”,里以堰名,故称“白鹤里”。

      汉武帝元鼎年间(前116—前111),白鹤里的住户不过三十来家,以何、罗、曾、郭四姓为多。元鼎二年(前115),一户“杨”姓人家迁来这里。一家两代四口,老少两对夫妇,父亲年约五十,儿子二十四五岁。里中有杨姓人前来攀亲,主人告诉他说:我们是提手“扬”,不是木头“杨”。有人说:“还有这个怪姓么,没听说过。”更让邻居们觉得怪异的是:那个自称叫“扬季”的主人,不仅生得白白净净,而且细皮嫩肉的,讲起话来斯斯文文的,行动举止温文尔雅,怎么看都不像个庄户人家的男子汉。

      给乡亲们的怪异印象,扬季从来不作解释。相处久了之后,邻居们都觉得扬家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待人和善,尤其是一家人都识文断字,有个写写画画的事需要帮忙,扬家人从不推辞拒绝,而且总是做得比自己要求的还要周到。

      扬季一家在白鹤里买了一百来亩田地,一座五亩地宽的小青瓦四合头院子,论家产,也算得上个小地主了。但父子俩都坚持下田耕作,只有驶牛踏耙这类农活和收割栽插的农忙时节需要请人帮工。因为汉朝只种一季庄稼,虽说是一百亩田地,按今天的亩制,其实是四十多亩,因此父子俩也管理得过来。乡亲们还发现一个秘密:扬季父子很少上街赶场,农闲时节,院子里总是书声琅琅的。大家心里纳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呀?

      扬家亦耕亦读,但从来没有“出过人才”,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在扬季迁来白鹤里的七十年之后,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人才”诞生了。一、神童出世

      汉宣帝甘露元年(前53),扬雄降生在蜀郡郫县五陡口亭白鹤里一个“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的家庭。

      当扬雄父亲扬凯听接生婆告诉他,生的是个男孩时,扬凯竟然喜极而泣,连声念叨着:“扬家有后了!扬家有后了……”

      从扬季到扬凯,扬家已经四代单传。在扬凯还不到二十岁时,父母就先后去世。守孝三年之后,二十四岁的扬凯娶了第一房妻子王氏。发妻王氏嫁到扬家,两年之后才怀上孩子,想不到却因为难产断送了母子两条性命。第二房妻子田氏,是县城头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田先生仰慕扬家家风把女儿嫁到乡下,田氏不仅模样俊俏,而且贤惠有加,还能识文断字,夫妻相当恩爱。但这位田氏夫人就是肚皮不争气,嫁给扬凯五六年了,莫说生个小子,就连丫头也没有生过一个。尽管扬凯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但她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这不能生育的事让她自感“罪孽深重”,长期的精神折磨使她实在受不了,竟然上吊寻了短见。

      田氏的死使扬凯痛苦极了。让扬凯最难忍受的,是两房妻子的死使他背上了“克妻”的恶名。这样一来,附近那些家务稍微殷实或者家风较好的人家,谁还愿意把自己的黄花闺女嫁给这个命里“克妻”的男人呢?“扬雄故里”石牌坊鳏居几年之后,扬凯就快四十岁了。扬家四代单传,扬凯自感接续祖宗香火的责任重大,才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再娶。有人给他建议:要娶门户相当的坝头姑娘,怕是很难;找个远方的山区女子,那就很有希望。第三房妻子李氏,是临邛一个山主的女儿,虽是山区的女子,却不仅模样标致,而且知书识礼,比扬凯要小十二三岁。

      结婚刚满一年,李氏就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扬凯咋不喜极而泣?

      儿子来之不易,扬凯一定要给儿子取个好名字。他想了好多个名字,都被他自己给否定了。在跟妻子商量的时候,李氏说:“别着急,等我坐满月子之后,带孩子回一趟娘屋,请他舅姥爷给他取名字吧。”

      李氏的舅舅,姓林闾,字翁孺,是一位学问非常渊博的读书人。林闾先生不仅精通五经和诸子百家,还对古文奇字、古代方言很有研究。听说早年曾跟严遵一起在成都读书,都是“石室文学精舍”的学生。林闾跟严遵,不仅学习上的爱好相同,而且对政治问题,对人生追求,都有非常一致的看法,并且采取了相同的态度:学而不仕。

      林闾先生给扬凯的儿子取名“扬雄”,取字“子云”。林闾告诉扬凯:“你儿子这姓名和字,可以将汉高祖《大风歌》的内容概括无遗。《大风歌》的第一句是‘大风起兮云飞扬’。《说卦》云‘巽为风’,《逸经·易类》云‘巽为扬’,可见这‘风’与‘扬’意义相关,而‘风’与‘云’意义亦相关。《大风歌》的第二句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雄’即‘猛士’。天子盼‘猛士’以安天下,‘猛士’待圣明天子以展志向。你以为如何?”

      听了林闾的解释,扬凯一迭连声地说:“谢谢舅舅,谢谢舅舅……”

      母亲李氏是扬雄的启蒙老师。

      在扬雄牙牙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教他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不到四岁,扬雄就已经能够全文背诵《诗经》了。母亲又给他说《春秋》故事,讲舜和象的故事,还给他讲解《论语》中做人的道理。扬雄还不到十岁,就已经能够全文背诵《诗经》、《尚书》、《春秋》、《周易》、《论语》的“经文”了。《周易》、《尚书》那样佶屈聱牙的文字,即使大人念起来也很难成句,而小小年纪的扬雄却能将它们全文背诵,这实在叫父母感到惊奇和欣慰,而母亲李氏心里又有了新的打算。扬雄故里的扬雄石雕像扬雄十二岁那一年,母亲带着他回到临邛的娘家,并且在临邛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二、师从林、庄

      扬雄常听母亲谈起这位舅姥爷,但这次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心仪已久的林闾先生。当母亲李氏对她舅舅说起,想让雄儿留在临邛让舅姥爷教他学习的时候,老先生没有拒绝,只是沉思半晌之后,对外甥女说道:“我对经学不感兴趣,也没有什么成就,这你是知道的。要望雄儿明经入仕,还得送他到成都石室文学精舍接受专门的培养。不过,那得等他长到十五岁才有资格入学。那就这样吧,让我先教他一些语言文字方面的基础知识,把底子打牢靠,对他以后解读经书和做学问,一定会有益处的。”扬雄就这样成了林闾翁孺的学生。

      林闾翁孺是蜀中非常了不起的杰出人才之一,其语言文字方面的造诣更是超越时贤。

      文翁任蜀郡太守,历景、武两朝,前后达三十余年。文翁是汉代少有的好官,其成就沾溉后人直至今日。文翁治蜀,大兴水利,扩建都江堰水利工程,使川西平原成为天下粮仓;更为杰出的是,他兴仁政,重教化,选送张叔等十八人到京师接受经学教育,让这些人回来以后担任经学教师,数年之后,蜀中“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到扬雄生活的时代,一百多年过去了,蜀中人才辈出,“风雅英伟之士命世挺生”。以辞赋著称于世者,有司马相如、王褒;以官声卓著为人敬重者,有何武、王延世;以才德杰出却甘为隐逸者,有严遵、李弘、林闾。关于林闾,《华阳国志》说他“善古学”,并说他是了解“车之使”的职责和作用的人,而“车之使”的职责和作用,连被天下人公认最博学而且担任着朝廷秘阁首长的刘向也不了解,足见林闾“古学”修养之高、造诣之深。

      年过半百的林闾,见到稚气未脱的“雄儿”,竟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而雄儿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舅姥爷竟是既敬佩又畏惧。在听过林闾先生讲解《周易》之后,扬雄觉得,舅姥爷的不少说法,竟跟他先前在书上读到的很不相同。而林闾先生对《汲冢周书·文传》上所载“人定胜天”的解说,更让扬雄大开眼界,林闾先生说:“定者,安也;天者,至高也。所谓‘人定胜天’,是说使天下百姓人心安定、生活安乐,这是治理天下的人,第一重要的职责。汉兴以来,唯孝文皇帝差强人意。孝武以来,皇帝奢侈,官吏贪鄙,朝廷穷兵黩武,郡县残贼公行。不少所谓‘贤良方正’者,策非甲科,行非孝悌,徒有附翼谄谀之能,绝无富国安民之德。先圣‘人定胜天’的教诲,全被置诸脑后了。”望着先生愈说愈激动的面孔,扬雄亦若有所悟了。

      有一天,林闾先生问扬雄:“你知道‘仁者无敌’是什么意思吗?”扬雄回答道:“孟子的意思是说,人君施行仁政,则天下百姓归心,为其所用,故周文王以百里而王天下;若人君以有天下而虐民,则天下百姓离散其心,乐其速亡,故桀、纣以万乘而失天下。是这样的吗?”林闾拍着扬雄的肩膀,用赞许的口吻说道:“孟子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人君固然如此,普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能以仁爱之心待人者,人待之以仁爱之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怀仁心者必不贪,不贪则不争。与世无争,何敌之有?无敌则身安。人生一世,能得身安,尚复何求?故仁爱之心,不可须臾不在。”听林闾说完,扬雄躬身一揖,说道:“雄儿谨遵教诲,请舅姥爷放心。”

      在林闾先生处,扬雄第一次知道了经学上的“今古文之争”是怎么回事。林闾告诉扬雄:“今文经典,受之人口,自然不免文字衍脱、篇次倒错之弊。古文经典,存于孔壁,历数百年之久,亦难免简断蠹蚀而残缺不完。即以今文而论,《诗》有三家之传,《易》亦有三家之传。授经典者,若斤斤计较于经典文字篇次之异,置圣人著书之宏旨于不顾,尚复何益?若各持门户之见以标新立异,岂不贻害后学?今之儒生,大多为了应付考试需要而投朝廷经师所好,训诂则一字千言,章句则全非经旨。究其缘由,实为古文、今文之争所害。圣人著书,是为人君人臣人子提供治国治家、为人处世的借鉴。读圣人之书者,自当于领悟圣人用心处用力。”

      林闾大概不会想到,他这番关于“今古文之争”的宏论,不仅使扬雄“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而且竟然因此影响了扬雄一生的命运和成就。

      其实,林闾是“深好训诂”的。不过,他的“好训诂”与别人完全不同。其不同在于:

      第一,对象不同。别人训诂的对象,多为供“发策决科”之用的儒家经典;而他训诂的对象,多为世上罕见的秘闻奇书,如《方言》之类的东西。

      第二,目的不同。别人为经典作训诂,是为了猎取“明经”的名声,以达到被“察举征辟”的目的;而他为《方言》作训诂,是为了“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使人主居高堂而知天下风俗”。

      第三,方法不同。别人为经典作训诂,往往投朝廷五经博士之所好,不惜一字千言而曲尽其妙;而他为秘闻奇书作训诂,总是追本溯源而穷究本真。

      客观地说,林闾翁孺不是一位经师,而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语言文字学家。说他“善古文”,是说他精通篆籀之类的上古文字。汉字是表意文字,“古文”最具图画性质,最能反映它所记录的上古汉语词汇的本义。这为他著《方言梗概》以“考八方之风雅,通九州之异同,主海内之音韵”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扬雄在临邛师从林闾翁孺的最大收获并不在经学上,而是在语言文字上。他后来精通“古字奇字”,以及他作《训纂》、著《方言》(全名《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无疑都是因为受到林闾的巨大影响,并且是因为林闾给了他悉心的指导。后来,扬雄在与刘歆谈著《方言》的由来时说:

      尝闻先代轩之使奏籍之书,皆藏于周、秦之室。及其破也,遗弃无见之者。独蜀人有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才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扬雄:《答刘歆书》。

      根据这段文字,我们甚至可以说,扬雄著《方言》,是替林闾了却心愿,并且是在林闾工作的基础上完成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有一天,林闾把扬雄叫到书房,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不是老夫撵你,我这里再没有值得你学习的东西了。五经之中,《易》为首经,可是一般人只是将它视为卜蓍之书。经师们讲《易》,大多没有说到点子上,有的简直是在打胡乱说。依老夫之见,蜀中精通《易》学的人,莫过于严遵君平先生。严先生虽与我同学,却要年轻我十来岁。此人祖籍临邛,他父亲那一代才迁居你们郫县的。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扬雄深知舅姥爷一片肺腑之言,内心不胜感激,于是拱手一揖,答道:“雄儿听凭舅姥爷安排,一定不负你老期望。”

      十五岁那年,扬雄拜在了严君平门下。

      严君平本来姓庄名遵,字君平。因班固著《汉书》时避汉明帝刘庄的名讳,写作“严君平”,故后世也多称“严君平”。在中国文化史上,严君平算得上是个典型的“怪人”。他的“怪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既宗道家老子之学,却又不排斥儒学。《史记·老子列传》说:“世之学老子者则绌(排斥)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史记》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严君平才德卓异而终身不做官,这一点很像老子。但是,严君平著《老子指归》,其中不少内容大谈治国之道、为君之道,这一点又颇似孔子。

      第二,博通五经、周游天下,却宁操卜蓍贱业。《汉书》说严君平“博览,亡(无)不通”,《水经注》所引李固书信中说:“昔严夫子常言:经有五,涉其四;州有九,游其八。”足见严君平是一个博通儒家五经而且周游天下的杰出人才。要知道,在严君平生活的时代,不少读书人凭着“通一经”就能平步青云,或为经学博士,或为公卿大夫;与他同时的郫县同乡何武,就是凭着“诣博士受业,治《易》”而官至副宰相并封汜乡侯的。而严君平却宁操卜蓍贱业,以替人占卜挣钱来维持生计。

     第三,既以占卜维持生计,却宣扬吉凶祸福不由天定。在今天看来,占卜跟测字、算命一样,都是迷信职业。严君平虽然以占卜为生计,却宣扬“患生于我,不由于人;福生于我,不由于天”,甚至说“伺命在我,何求于天”严君平:《老子指归》卷十。。严君平的占卜方式,跟其他人更不相同。《汉书》说:“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原来,他是借为人占卜这种“贱业”来引导人们向善。

      第四,既以为人占卜维持生计,却只要挣够饭钱就关门义务讲学。社会上一般的迷信职业者,不仅骗人,而且贪婪。可是严君平每天只要挣够了饭钱,就关门闭户,在家里搞义务教育,给人讲授《老子》。这就是《汉书》所载:“裁(才)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同上。

      第五,地位卑微却令人敬畏。按常理,像严君平这样的社会“下九流”,要想得到县令的接见都很难;然而,事情却打了个颠倒,很多官员,包括郡守、州牧在内,要想被严君平当做客人来礼遇,竟然非常不容易,要想让严君平给他们做幕僚,就更是非分之想了。《汉书》记载,益州牧(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四川省省长)李强“至蜀,致礼与(严君平)相见,卒不敢言以为从事”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

      第六,著述不多却影响深远。按一般说法,严君平存世的著作,只有《老子指归》(或称《道德指归论》)一书。野史则说他还著有《周易骨髓》一书。应当说,即使他果真有两部书传世,也确实是不多的。但就是一部《老子指归》,却在中国《易》学以至于经学史上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老子指归》明代刻本刘凤的序文,称严君平此书“辩讨微邃,持论悠畅;几识溷变,藏往知来;与鬼神谋,阴阳为使……自为一家言”。民国初年,著名学者、四川大学教授刘咸炘,在其《蜀学论》一文中说,自古以来对《易经》的研究“蜀为特盛”,而其研究成果,则“大义精于君平,而诸儒多沿施孟”。当代学者认为,“严君平可说是蜀学的开山祖师”冯广宏:《蜀学开山之作》,载《蜀学》第四辑。。

      如此众多的“怪异”现象集于严君平一身。了解严君平其人身上的这些“怪异”现象,对于我们了解师从严君平达六年之久,并以严君平为人生偶像的扬雄,在他以后一生行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些“异端”的思想和“另类”的行为,肯定是很有必要、也很有帮助的。

      严君平比扬雄年长三十余岁。当扬雄初次面对这位年近半百的先生时,心里免不了会有几分敬畏。但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君平先生其实比他的舅姥爷林闾先生还要慈祥,还要平易近人。尤其令扬雄欣喜的,是君平先生讲授的内容和讲授的方法。君平先生讲授的,都是扬雄非常感兴趣的东西,先生又总是能把那些深奥的道理讲得浅显易懂而且生动有趣;有些看似浅显的道理,在经先生分析之后,竟然是非常地奥妙神奇而引人入胜。

      严君平讲授《周易》,完全突破了孔子“十翼”的范围,他告诉扬雄:用“十翼”解读《周易》,虽然有条分缕析、融会贯通的妙处,但是仍然难以揭示《周易》天地人三位一体、和谐共存的这一内涵和本质。他鼓励扬雄对《周易》的研究有新的突破。

      严君平给扬雄讲授《老子》,基本内容是他所著的《老子指归》。该书共三十五篇,约十万字。严君平运用《周易》阴阳变化的原理解读《老子》的“道”和“德”,于“道”、“德”之外,创造出“神明”、“太和”两个新概念。

      在严君平的解读中,道、德与神明、太和属于同一范畴;至于它们之间的关系,严君平借“一”这个道家的重要概念来予以说明。

      至于“神明”、“太和”究竟是什么,严君平分别用“我”和“生”来说明。

      在严君平看来,物质形态的“我”,不过是精神意义的“神”(神明)的表现形式;“生”则是“神”赋形于“我”的手段,亦就是“太和”。用现代科学术语来理解严君平的这一观点,所谓“神明”,就是支配万物得以生成的自然规律;所谓“太和”,就是表现万物形态的遗传基因。无“神”物不得生,无“和”物尽混同,故曰“神明为宗,太和为祖”。物有万般形态,皆由于“太和”。

      扬雄后来所著的《太玄》、《法言》中,严君平的影响无处不在。

      严君平给扬雄的巨大影响,除哲学观念之外,还有政治理念。“无为而治”是严君平政治理念的核心精神。

      他提倡治国应当顺应自然规律,他说:

      尊天敬地,不敢亡先;修身正法,克己任人;审实定名,顺物和神;参伍左右,前后相连;随时循理,曲因其当;万物并作,归之自然。此治国之无为也。严君平:《老子指归》卷九。

      如果单就“治国之无为”这一点来说,应当是道家学派共同的政治理念,绝非严君平的创见。严君平的贡献在于,他大大发挥了道家的这一政治理念,具体阐释了“无为而治”的旨趣,提出了“君无为而臣有为”、国君“修身正法,克己任人”,尤其是治国应当“随时循理,曲因其当”等具体的执政原则。

      扬雄受严君平“修身正法”、“随时循理”观念的影响最大最深。

      扬雄晚年,亲眼目睹了自成帝以来朝廷的一系列腐败行为,而王莽长期以来的“伪装”,又给了他王莽其人“内圣外王”的假象,以致使他对王莽寄托了莫大的希望。他把有“龙”之名而无“龙”之实和有“龙”之实而无“龙”之名,都叫做“象龙”,并且说“象龙之致雨,难矣哉”,从而指出:政治的核心问题(“政核”)是要杜绝“真伪”莫辨的现象,因为“如真不真,伪不伪,则政不核”(《法言·先知》)。扬雄和严君平都认为,“立政”必须“立身”,即皇帝的个人修养对国家政治的好坏具有决定作用。“龙”就应当能“致雨”,“象龙”则名不正、言不顺,故难“致雨”。

      从扬雄一生的哲学观念来看,受严君平“随时循理,曲因其当”思想的影响最深。这种影响,既反映在扬雄的《太玄》中,也反映在他的《法言》中,以至于使他后来敢于向封建社会制度的支柱——封建“治统”挑战,作出“仕莽”、“美新”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扬雄后来发展了严君平“随时循理”的思想,演变为一套“因循革化”的哲学理论。

      他在《太玄·玄摛》中说:

      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则;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

      扬雄在这里所阐述的“因循”(因袭继承)与“革化”(改革变化)的关系和重要性,不仅代表了他的哲学思想体系,而且代表了他的历史发展观。这段话告诉人们几个基本道理:第一,对待“道”的态度。不能将“道”视为一成不变的死教条,应当有“因”有“革”,既要继承也要改革,即所谓“有批判地继承”。第二,了解“因”与“革”之间的关系。有“因”有“革”是为了“得天道”与“驯(顺)天道”,但“得天道”才是目的,“驯天道”只是手段,故“革”比“因”更为重要。第三,掌握“因”与“革”的原则。由于“因革”关乎国家治理的成败,因此“因”要合理,“革”要适时。

      在《法言》一书中,扬雄把他“因循革化”的思想和理论阐述得更为具体。他说:“或问:道有因无因乎?曰:可则因,否则革。”(《问道》)扬雄主张:当“法度彰”、“礼乐著”时,治国者应当“因循”守道;而“法度废”、“礼乐亏”时,治国者就必须“革化”图新。即使“因循”,也不是墨守成规,而是“新则袭之,敝则益损之”(《问道》)。尽管扬雄对孔子和孔子的“圣人之法”推崇备至,但他仍然反对把“圣人之法”看做教条,反对固守或者机械地照搬“圣人之法”,他说:“如独守仲尼之道,是漆也。”又说:“以往圣人之法治将来,譬犹胶柱而调瑟。”并且强调“圣人之法,未尝不关盛衰”(《先知》)。

      如果说扬雄所受的儒学教育,使他坚定了“以民为本”的政治立场;那么,师从林闾、严遵,则使他掌握了“因循革化”的政治手段。扬雄后来将严君平传授的扬雄故里的“子云亭”新道学用于对儒学的研究,从而创立了一种新儒学——“玄学”。其《太玄》、《法言》都是在这种“新儒学”思想指导下创造出来的。三、不务“正业”

      二十来岁的扬雄,已经是一个满腹经纶、胸怀远大的青年了。

      但是,这位杰出青年却让父母伤透了脑筋,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为获取“明经”声望的“训诂”和“章句”上下工夫。

      汉代读书人步入仕途的途径主要有两条:一是“察举”,一是“征辟”。“察举”与现在推荐考大学相当,“征辟”与现在的人才招聘类似。

      掌握“察举”大权的,主要是中央和地方的高级官员,如朝廷的“三公”(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大将军)和地方的“牧守”(州牧、郡守),他们都是“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被“察举”的,一般都是享有“明经”声誉的读书人。“明经”即通晓儒家经术。是否“明经”,主要看儒生所作“章句”文章是否符合朝廷经学博士的要求。被认为是“明经”的,还得由“三公”或“牧守”推荐,才有资格参加朝廷举行的“策试”。“策试”又分“射策”和“对策”两种内容和形式。“射策”是由主考官将几套不同的题分别写在几个简策上,由应试者随意抽取一套题作答,类似现代的“选答题”。“对策”是由主考官以皇帝的名义拟的题,要求应试者就某个方面的政事表达自己的见解,类似现代的“必答题”。

      这就是《文心雕龙·议对》所说:“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二名虽殊,皆‘议’之别体也。”

      考试录用的办法是:“对策”考试的第一名可以立即授官,“射策”考试获得甲等的那一批人可以等待朝廷授官。汉代的许多大官,都是经历过“察举”和“策试”被选拔为官的。如汉文帝时的晁错,汉武帝时的公孙弘、董仲舒,汉元帝时的韦贤、韦玄成父子,汉成帝时的何武等。由于“察举”这种选拔官吏的制度必须以“明经”为条件,所以被称为“明经取士”或者“明经射策取士”。

      “征辟”是朝廷和高级官吏选拔任用属员的一种选才制度。由朝廷高级官吏把有声望、有才干的人推荐给朝廷,由朝廷直接聘任为吏(办事人员)的叫“征”;由地方高级官吏把有声望、有才能的人聘用为自己幕僚的叫“辟”。大致可以这样理解:“察举”类似于今天的“招干考试”,选拔的是干部(官员);“征辟”则类似今天的“招工考试”,选聘的是工人或办事员。至于被“征辟”以后的人,能不能做“官”,尤其是做大官,那就要看各人的练达和机遇了。如汉成帝时的谏大夫谷永,“少为长安小史”(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后来被元帝时的御史大夫繁延寿“举为太常丞”(仅由办事员提拔为科长)。繁延寿提拔谷永,是因为谷永“博学经书”之后,被繁延寿“闻其有茂才,除补属”,即听说谷永有了“明经”的声望之后才提拔他当干部的。可见“明经”对汉代知识分子有多重要。但是,事情亦不尽然。例如,王莽、董贤都不曾以“明经射策”入仕,都曾经跟扬雄一样被“征”为官卑职小的“黄门侍郎”(皇帝的侍从)。但是,王莽凭借外戚身份和取悦王凤、王商两位专擅朝政的叔父,只当了一年不到的黄门侍郎,就一路升迁,由射声校尉而当了大司马大将军,位极人臣,以至篡汉自立。董贤则凭借一副漂亮的脸孔,被喜欢男色的双性恋者汉哀帝宠幸,也是当了不到一年的黄门侍郎就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统帅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大将军。而扬雄就因为少了一张“明经射策”的“大学文凭”,尽管他后来名声很大,也只能在黄门侍郎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三十年,可谓创造了中外仕宦史上的一大“奇迹”。

      二十岁时的扬雄,硬是不作博取“明经”声誉的打算,偏偏“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班固:《汉书·扬雄传》。。这就如同当今的有些高中在校学生,眼看面临高考了,却就是不愿意学习高考的考试内容,偏偏对那些与高考无关的事情感兴趣一样。

      此时的扬雄对辞赋着了迷。

      扬雄最初酷爱的是蜀郡同乡司马相如的赋,尤其是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二赋。他简直被赋所描写的壮阔气势迷住了,尤其是赋中大量的对偶、排比句式将气势烘托得异常壮美,例如:

      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受司马相如赋的影响,扬雄模仿其语言和结构,先后创作了《县邸铭》、《玉佴颂》、《阶闼铭》和《成都城四隅铭》。其中酷似《子虚》、《上林》的,是《蜀都赋》,以至后来汉成帝见到后,也疑为司马相如所作。

      青年扬雄对司马相如的推崇,远远不及他对屈原的推崇与爱戴。扬雄不仅爱屈原的文章,他更爱屈原伟大的人格。他为屈原的死深深惋惜,他模仿屈原的作品,创作了一系列“骚体”作品:如模仿《离骚》而反其意写作了《反离骚》,模仿《离骚》而发挥自己感情写作了《广骚》,又模仿《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等屈原作品而写作了长篇大赋《畔牢愁》。

      扬雄笃信儒家“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又深受老子道家“清静无为”以保其身思想的影响,所以对屈原投江殉国的行为表示不理解,以致对屈原的死,发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沉)身哉”的慨叹班固:《汉书·扬雄传》。。但是,屈原的才和德在青年扬雄的心目中,始终是非常崇高的。他把写作好了的《吊屈原文》带到都江堰,将竹简一片一片地投入岷江,以此吊唁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在扬凯看来,儿子的这些行为简直是“不务正业”,照这样下去,自己想靠儿子重振家声的希望必然会落空。有一天,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道:“自你高祖爷爷扬季迁居郫县以来,我们扬家已经四代没有人做官了。高祖爷爷曾经是二千石的太守,他的后人竟然没有一个做官的,这样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吗?再说,我家五世单传你一个男丁,你的天分很高,又饱读经书,这光耀门庭的责任,不靠你靠谁啊?”听父亲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扬雄也非常认真地对父亲说道:“请爹爹容儿子禀告其详,说得不对,任凭爹爹责罚。你应当比孩儿更了解当年高祖爷爷辞官不做的原因吧。那你说,当今朝廷比孝武帝时候如何?你不是说过,高祖爷爷曾有过遗训:扬家子孙耕读传家,但不要做官吗?”见儿子搬出“祖训”,扬凯竟一时语塞,不能再往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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