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吴氏,人称酒仙姑,九十二岁。养两张蚕。手缝衣袄,针脚比缝纫机跑过的还匀称。上下楼梯,身轻如燕。若有晚辈伸手要扶,她手一摆,婉拒道:“还没到那一步。”
酒仙姑每顿饭都喝酒。拇指肚大的白瓷盅,她每顿喝三盅。多半盅也要倒回去。她说:“酒,少喝是仙丹,多喝成毒药。” 酒仙姑年轻时并不沾酒。吃了上顿无下顿,一家老小饿得前胸贴后背。妇道人家,到哪里找酒喝?
孙吴氏的男人孙启厚,人称“孙大妮子”。人前说话脸红,做事扭扭捏捏,不像个爷们儿。家里大事小情都由老婆拿主意。做不了主,舍得力气干活也行。庄户地里刨食吃,哪样不靠下苦力?可是,“孙大妮子”瘦弱,走路像风扶柳。让他去锄地,跟大闺女绣花似地,半天锄不了两垄。让他去割麦子,不是割破手,就是扎伤脚。有人说,孙大妮子在前面拉屎,后面得跟着一个整人给他擦屁股。长此以往,孙吴氏也就不指望男人了。
孙大妮子种庄稼不是什么好把式,种孩子却在行。八年的功夫,他在老婆的肚子里鼓捣出三男一女,四个娃。三十九岁那年,最小的闺女才六个月,孙大妮子忽染急症,肚子疼得在床上翻打滚。邻居们七手八脚往医院送。半道上,人就绝了气。把男人发送完,四个孩子拽着娘的衣襟喊饿。孙吴氏当娘又当爹。她思前想后,觉得单靠种地来钱太慢,决定卖豆腐。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孙吴氏的豆腐好。因为她用古法“出豆腐”,从不掺假。孙吴氏靠着卖豆腐,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二儿子高中毕业当了兵,后来提了军官。小女儿卫校毕业,成了护士。剩下老大老三在家务农。孙吴氏给两个儿子每人盖上三间房,娶了媳妇。人人都为她竖大拇指。夸她精明能干,治家有方。可想不到平地起风雷。三儿媳妇过门第二天,大儿媳妇就闹上门来。撒泼打滚,向她要钱。指着鼻子数落她偏心眼。
老大结婚的时候是1975年。聘礼是三丈“本地布”,六尺宽条绒,还有两床“凤凰戏牡丹”图案的印花被面。婚房是三层瓦的草房子。为此,孙吴氏欠下了二百多块钱的债。把大儿媳妇娶进家之后,她没白没黑地做豆腐,又喂了两头大肥猪,四年才把窟窿堵上。等到老三结婚,已经是1987年。开放搞活了,手头宽裕了。办喜事的花费也水涨船高起来。再用老大的标准娶媳妇,老三肯定不答应。可是没想到,顾了老三那头,老大媳妇这头却红了眼。孙吴氏越想越生气。媳妇不是自己生的,儿子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好个没良心的小杂种。她抄起磨棍,追着老大就打。打得他抱头鼠窜,直叫娘。
孙吴氏又累又气,大病一场。病愈后,她似乎变了一个人。起初,只是一阵哭,一阵笑,疯疯癫癫。后来突然要酒喝。几盅酒下肚,她开始成串地打呵欠。这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和口气全变了。她自称是白狐仙姑,说是泰山老母派来的。
“装神弄鬼谁不会?少来这一套!”
说来也巧。大儿媳妇撂下这句话不出三天,爬梯子晒玉米,呼哧一声掉下来,胳膊摔断了。孙吴氏嘴上念叨这是报应,可又担心儿子不会做饭,怕饿着孙子,三天两头过去送吃的。大儿媳妇见了她,白眼珠翻得像朱耷笔下的鸟。
酒仙姑这个名字被叫响,缘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村里有户人家姓窦,做生意发了家。老窦希望自己家大业大,后继有人。可是一想到儿媳妇生了一个孙女,就长吁短叹。这一年,突然有了好消息。儿媳妇又怀孕了。老窦私下找了一位熟识的医生,让儿子领着媳妇去做了B超。医生说小窦媳妇这次怀的又是一个女孩。老窦一听,心顿时凉透了。一家人动员媳妇堕胎。小窦媳妇哭着来找孙吴氏,求她帮忙。
孙吴氏端详了一回她的肚子,走到神龛前,斟酒,倒茶,跪下,烧了三柱香。念叨一遍。打了一阵哈欠。白狐仙姑就下来了。她边说边唱,念了几串佛。对小窦媳妇说:“回去告诉你公爹,让他安心等着吧。抱上大胖孙子的时候,别忘了给我装酒喝。”几个月后,小窦半夜来敲门。手里提着两瓶酒。说他爹差点高兴坏了,鸡叫等不到天明,非让他麻利地来道谢不可。
孙吴氏自己也没想到,晚年靠“仙姑”活着。日子越过越富,人人吃穿不愁。来找她的人却像流水一样,简直不断溜。人们的愿望也变得五花八门,好了还想更好,多了还求更多。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说过的话,为什么灵验了那么多?大家都知道,她为人求福销灾,分文不取。提酒来,她要。但好酒,她不喝。
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外地口音,耳朵有点背。两个儿子陪着老头,来寻找当年的老班长。淮海战役中,为了救他,孙启厚负了重伤。村子里的老人们回忆起孙启厚,只说他是一个病秧子。三十多岁,穷得连老婆都找不上。也有人说,当年他们俩结婚,是私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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