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龙舟

——《春风化雨》小说连载（十三）

午饭后，外公喜上眉梢，抽着他的旱烟，悠闲地吞云吐雾，香烟味熏透他的全身，烟雾萦绕在他的周围，外公消遣和陶醉在忘我的世界里，仿佛此时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从柜子里取出他的锣鼓，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就像托着稀世珍宝一样。

“走，我们赛龙舟去！”外公一声号令，像个艄公，精神抖擞。

“外公，赛龙舟是咋回事儿呀？”我不懂，兴奋又好奇地问外公，两眼睁得又大又圆盯着他。

“就是划龙船比赛呀。”小舅连忙抢着回答。

话音未落，小舅兴冲冲地跑进他的睡房，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竹篓子。“好家伙，今天又要派上用场喽。”小舅拍打着竹篓上的灰尘，嘴巴一边吹着灰尘一边嘀咕着，一副乐不可支的笑模样。

划龙船的事大大地挑起我的好奇心，期待着一睹为快，不断地催促着全家出门，到河边去。

“出发喽！”外公一声吆喝，全家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外公带着他心爱的锣鼓，小舅捎上他的宝贝竹篓子。男人上赛场，划龙船比赛，女人当拉拉队，看看热闹拍拍巴巴掌吆喝吆喝。

我们来到一条河边，这条河是沱江的支流，河面大概有一百多米宽，洪汛期河水湍急，平时河水平静，有客船横渡和淘金者的沙船出没，因此这条河是当地的一条交通水道。

沿河两岸，男女老少，人山人海，黑黑的人头像蚂蚁蹿动，人潮涌动水泄不通。河边上驻扎着十几条金黄色的大龙船，每条船的号码牌在船头上坚挺地竖着，船上除了船桨什么也没有，像赤条条的卧龙安睡在那里，船身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龙船旁边是一排排竹笼子，笼子里面挤满了鸭子，当然是稍后赛抢的贡品。

河岸上人声鼎沸，鸭子嘎嘎的叫声被吞没在人海。河岸上有一群壮汉，他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水手，身强力壮，谙习水性，身穿金黄的“龙袍”褂，头裹大红色的头巾，个个看上去像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精神饱满，豪气冲天。每只龙船需要配十个水手，二舅和六舅自然也在队列之中。外公的角色是德高望重的艄公，负责敲锣打鼓发号施令。小舅把装有喂食的竹篓子绑在腰间，上蹿下跳地来回走动。外公和小舅身上也都换上了“龙袍”褂，头裹大红巾，显得精神抖擞。

此时，广播里播放起了欢天喜地的歌曲，毛主席像红太阳……歌声嘹亮，回荡在河水上空。

我走累了，娘把我背在背上，汗水湿透了娘的衣背。娘就喜欢把我背着，无怨无悔，就像在蒸腾的热气里享受洗桑拿一样。人潮拥挤，挤得让人寸步难移，我在娘的背上欢呼雀跃，娘的汗水像断了线的小雨点儿，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滴，额上多余的汗水顺着睫毛往眼眶里钻。娘双手托着我的屁股，来不及拭干眼眶里的汗水，汗水模糊了娘的视线。娘似是累到了极点，加上酷暑的热气蒸腾令人眩晕，娘没能站稳脚跟，一个踉跄歪斜下去，又被拥挤的人群弹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下，娘实在没有力气再折腾了，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倒下去。娘却死死地扣紧双手舍不得松开，怕我掉下来。

二舅妈和六舅妈站在旁边，一把揪住娘的衣服往上扯，顺势扶着娘，否则娘和我都会跌倒在地，被人群踩踏，后果不堪想象。我那颗躁动的心一下子从热闹中收回来，赶紧从娘的背上滑下来，看着娘闭着眼睛人事不省的样子，着急得快要哭出声儿来。

“你娘是中暑了！”外婆见状，急忙把荷包里的风油精掏出来，在娘身上一个劲儿地涂抹。

“那么大个娃子，你们也不晓得轮着背一下吗？”外婆眉头紧锁，心痛极了，一边涂抹一边责怪两个舅妈。

二舅妈找来热水和金灵丹，外婆和六舅妈赶紧帮忙，一人扶着娘，一人掰开娘的嘴巴，外婆小心翼翼地将金灵丹送进娘嘴里。

我双膝跪地，默默祈祷娘快快醒来，心像悬在剑上一般煎熬，整个人像一尊雕塑蹲在那里。

“玉芬呀，我的孩儿呀，你可把娘吓死了！”外婆焦急地守候在娘身边，眼珠子定在娘身上，心如刀割般哭诉，眼泪花儿蹦出来顺流而下。在外婆心里，娘就是她的心头肉，无论娘年岁多大，娘始终都是她的孩子，是她一生的盼头和牵挂，直到她闭上双眼离开人世的那一天那一刻。

大概十多分钟过去，娘终于苏醒过来了。我心里默然惊喜，瞬间像有股暖流遍及全身，双眼盯着娘，就像崇拜佛祖一样虔诚而慰藉。

娘大概是昨晚没睡好，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往日沉积的疲劳在酷热的炙烤下，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生活的繁重、琐碎和劳累透支了娘虚弱的身躯，因此娘被迫倒下了。

“姐，喝点热水吧。”二舅妈体贴而关切，连忙把热水递给娘。

突然锣鼓声声震天，划龙船比赛就要开始了。娘听闻锣鼓声，一下子精神起来，仿佛刚才她只不过是睡了个午觉而已。娘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利索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拉起我的手就往人群里钻，快快地挤到河岸的边沿。

所有装鸭子的竹笼子都攒在一条船上，外公和小舅上了那条船，然后挥舞着船桨向河中央划去。只见河中央有个白色的圆圈儿，大概是用类似泡沫的漂浮物围成的吧。

“赛手们，各就各位，比赛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外公高声大气地呼号，声如洪钟，响彻人海。

赛手们都各就各位，整齐地排在船沿上，手中拿好船桨，聚精会神地整装待令。小舅打开一个竹笼子，把满笼子的鸭子放入水中，鸭群像打开水闸的洪水往外涌，欣喜若狂般飞了起来。小舅接着从腰间的竹篓子里抓起鸭食，一把接着一把，使劲儿向河中央的白色圆圈儿内撒去。小舅的动作滑稽又潇洒，就像抓起手榴弹投向日本鬼子的小八路，使出了洪荒之力，不留丝毫余力。小舅拼命地撒呀，鸭子拼命地抢呀。

“预备，开始！”外公响锣三声敲鼓三下，随后一声令下，赛手们群起而动，齐心协力，奋勇争先，拼命地划呀划呀，朝鸭子出没的地方奔去，骨子里的拼劲儿比敢死队还要疯狂。

更好玩儿的是那些狡猾的鸭子。那些鸭子被关在笼子里大半天了，像被逼疯了一样，一下子被放出来，就像挣脱枷锁获得重生的囚犯那般狂喜。那些鸭子从昨天晚上一直饿到现在，饿到了极点，眼睛看到鼻子闻到一有吃的，像飞蛾奔赴蜜糖一样拼命去抢，抢着抢着，越抢越兴奋，兴奋到了极点。当数只龙船向鸭群齐聚靠拢时，水性天生就好的鸭群机敏地纵身一跃钻入水底，肆意地和赛手们玩起躲猫咪的游戏，把它们的水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河面上热火朝天。赛手们喊着号子，气势磅礴，豪情万丈，千层浪袭卷万重山。赛手们个个大汗淋漓，身上的汗水带着盐分一股股的往下流，在火辣的阳光的反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古铜色的肌肤，强壮的臂膀，隆起的肌肉，矫健的身躯，在我眼里满满的都是劳动人民朴实而执着、勤劳而勇敢、刚强而智慧的光辉形象。

鸭群嘎嘎的聒噪不停，与汹涌的浪潮奏起和谐而欢快的乐章。

为了争夺王者的桂冠，强大的龙船阵容明争暗斗。赛手们个个像铆足了劲儿的铁汉，秀肌肤秀肌肉秀臂膀自然不在话下，实力夺冠才是王道,这点他们比谁都清楚。

几轮水上抢夺大战结束后，每只龙船抢得鸭子数量大体相当，赛手们的实力基本平分秋色。小舅又从竹笼子里放出一群鸭子来，一把接着一把地往白色的圈儿内撒诱饵。随着一声号令，赛手们个个眼疾手快，双臂不断挥动船桨，奋力向鸭群划去，只只龙船就像条条游龙在河水里奔涌穿梭。有两只龙船划得太猛了，一下子两船猛然相撞，猛龙过江一般飙了起来，整只船连同赛手们腾空摇摆后急速跌入水中，掀起一片洁白的浪花。火辣的阳光穿透晶莹剔透的浪花，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洒在水面上，金光闪闪河面像游龙灵动的身体，漂亮极了！

赛手们全部落入水中，水性甚好的赛手们索性潜入水中，和鸭子们一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会儿探出头来，一会儿扎进水里。狡猾的鸭子们有先天的优势，那就是小巧玲珑动作敏捷，水对它的惯性阻力小，一不留神就从赛手们的夹缝里逃走了。阵阵惊涛骇浪混淆了赛手们的视线，鸭子们早已逃之夭夭，赛手们却在水中穷追猛打，把彼此的手脚当鸭子抓，抓住了还浑然不觉，把对方拽着拖着不肯罢手，简直太好玩了！赛手们在水中穿梭翻滚，乘机褪去了身心的暑热，心里千般凉爽嘴里万般叫好的镜头，好一幅咸鱼翻身的滑稽景象呀！

沿河两岸的人群，欢声笑语，掌声雷鸣，翻江倒海，淹没了河里面的风吹浪打的气势。我越看越兴奋，手掌都拍红了也不觉得痛，差点笑出个人仰马翻。娘一边看着，一边和外婆和舅妈们聊着，似乎把往日的疲劳与琐碎都忘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轻松愉悦了下来，喜笑颜开的样子，脸红润了起来，看上去有了血色和生气，恍惚时间轮回光阴倒转，娘瞬间变得年轻了，美了起来。

“娘，您看鸭子飞上天了呢！”我指着河面上空对娘喊叫，心里激动得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傻娃子，那不是鸭子，那是白鹭。”娘仰头一望，笑盈盈地回答我。外婆和舅妈们也应和着逗我的趣儿。

正在这时，沿河两岸，雷鸣般的掌声不绝于耳，伴随阵阵地踏歌声，庞大的观众都在为英雄们呐喊助阵，两岸的嘶吼来回荡去，似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在河的上空盘旋，惊起一群白鹭高飞。

直射的太阳光线渐渐地越来越斜了，透白的阳光渐渐地越来越红了，异常快活热闹非凡的气氛让人们忘记了时间的流动，赛龙舟的表演赛很快接近了尾声。

“请赛手们顶住，比赛还有最后三轮。”外公连敲三下锣，连击三下鼓，随后哨声吹响，兴致高昂地大声宣布。

赛手们个个像斗牛场上的角斗士，那股劲儿比斗场上的疯牛还要疯狂，刹也刹不住，任凭汗水像涓涓流水一样往下注。各船只的拉拉队也摇牌呐喊着自己的口号，观众乐此不疲地鼓掌。人潮的嘶吼声、掌声，白鹭的鸣叫声，鸭子的惊叫声，和河水拍打两岸的浪涛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场面热闹爆棚！

外公的哨声再次吹响，整个场面像沸腾的水立马冷却了下来，顿时安静下来。小舅照例动作麻利地放出鸭子，抛洒鸭食，饥饿的鸭子飞扑过去抢吃的，赛手们鹰眼般紧盯目标，操起手中的船桨奋力往前划，条条龙船像灵动的游龙飙在水中。 

赛手们个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每只船上十个赛手的力气形成一股合力往前涌，掀起惊涛骇浪连绵不绝。随着龙船的靠近，每股力量又合成更加强悍的力量，被激起的惊涛骇浪冲上云霄，落下来反推着船身，把最前面的几只龙船掀翻了。后面的几只龙船正好撞在被掀翻的龙船上，强大的惯性的势能一竿子打尽，把后面的几只龙船也打入水中，龙船和赛手们全军覆没，都被卷入水中。那些已经抢夺成功的战利品鸭群也随之被河水淹没了，混在水中的鸭群里面，迫使前面的比拼和抢夺功亏一篑。鸭子们完全看不清方向，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场水手和鸭群戏水的逆天混战，把人和鸭子各自的水性都演绎得酣畅淋漓。

波涛汹涌的河水一层一层地涌向岸来，激起浪花拍打着两岸的河床，观众阵阵欢呼，霎时像一股清凉的甘泉流入心田。怕水的人们也不着急逃跑，会水的人们干脆跃入水中，甘愿让河水的清凉洗劫他们的疲劳与暑热。我看见小小的鱼儿被浪花激起，惊恐的鱼儿跃过龙门。娘紧紧地抓住我的小手，一来担心我被河水冲走，二来担心我失散在茫茫人海。

河面上如火如荼，赛手们忙得不亦乐乎，鸭子们闻风丧胆，四处逃散。少数超级机灵且水性极好的鸭子潜入水中，顺着河水的下游方向游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战场，遨游四海去了。大多数鸭子仍然被汹涌的河水和鼎沸的人潮包围，拼命地挣扎着死里逃生。赛手们已分不清敌我方阵，只要能发挥个人优势，逮到鸭子就行。可水性天成的鸭子敏捷地穿梭闪躲，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逮到的。个别赛手迷恋于河水的凉爽，自顾自地松懈下来嬉水游玩，像水中翻滚的巨蟒，把头等大事都忘在了嬉水的兴致之外。

显然，硬实力大伙儿都不缺，关键时刻拼的还是软实力。九号龙船的赛手们激烈混战，战果渺茫，于是他们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应急的办法。他们的舵手举起手来，比出自己船只的号码牌，大声吆喝，就像吹响了集结号，自己的船队就迅速召集起来，此时全队人马幡然醒悟——团结才是力量！他们聚集在鸭子集中出没的区域，十个人围成一个圈儿，把鸭群包围在里面，然后迅速把圈儿缩小，十个人眼疾手快群起而动，立马就逮住了几只鸭子。连续十几个回合之后，果然战果磊磊，把几十只鸭子收入囊中，还意外收获了一条红色的大鲤鱼。

“比赛结束，请赛手们迅速归队！”外公连敲三下锣，再连击三下鼓，随后哨声吹响，义正言辞地宣布。

顷刻，广播里唱起了欢快的歌曲， 洪湖水呀，浪打浪……与眼下场景相互映衬。

九号船队还兴致盎然地不肯放手，他们十个人一涌而上，溅起水花一片又一片，微红的太阳光穿透洁白的水花，像粉色的丝带挽起一袭轻柔的薄纱。他们弯下腰去，一把擒住一个嬉水的家伙，十个人一股脑儿地把那个家伙高高举起，那个胖胖的家伙在众人的抬举之下，与其说像被敬作胜利的勇士还不如说是一头敬畏天神的大肥猪。正当那个家伙洋洋得意之时，十个人默契地齐撒手，那个家伙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水花四溅，太逗趣了！惹得两岸的观众哄笑不止掌声不断，两岸来回应和着，就像两岸的回水浪。

本年度的赛龙舟表演赛就算落下帷幕了，胜利的桂冠当然非九号船队莫属——耐性和悟性并驾齐驱的勇士和智者，最后的鲜花、掌声和荣誉像滔滔河水向他们涌来……

太阳的脸笑得红彤彤的，渐渐地滑落下来，挂在西面的天边儿，映红了整个河面，河面上掀起波光粼粼的红色波浪，热风拂来，像撩起灵动的舞女身上的霞衣。

沿河两岸的观众纷纷撤离，人山人海像潮水一样朝四面八方的涌去，欢快、洒脱而奔腾……

外公外婆、舅舅们、舅妈们、娘和我，组成的外公家族的强大阵营终于汇合，准备搬师回朝了。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路上兴致勃勃的谈论比赛的场景，颇有革命队伍打靶归来的英勇与豪迈，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连绵不绝。

娘牵着我的小手一路走着，我不时地仰望娘的脸庞，她温柔的眼神，和蔼的笑容，慈爱里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回到家里，全家人都累得不行了，我和小舅的眼睛瞪着板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整个人像瘫了一样，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娘……娘……”半夜里，我被睡梦惊醒，迷迷糊糊地叫着娘。

“二娃子，娘在呢，快睡啊，乖。”娘把我搂进她的怀里，一边哄我入睡，一边亲吻我的脸颊。

娘的声音，轻柔、细腻而安然。娘的怀抱，温暖、舒适而柔软。娘的亲吻，亲切、欣慰而安魂。隐约中，我感到娘轻柔的抚摸，冥冥中，我听到娘为我轻轻吟唱催眠的曲子……

我听着娘温柔的声音，嗅着娘亲切的味道，渐渐地又睡沉了，睡得异常安稳而香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