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晴空下

      浅蓝色的天空，飘着亮白色的云。石灰色的大门，砖红色的楼顶。天际线落在戴亚明广场尽头，两排教学楼托举着，一眼望不尽的未来。明信片一样的母校啊，我曾经这样看着你。那时晴朗的思绪，照着大门上驳金色的校名。

      那是一个已然失却的八月，在这个索然无味的八月，被我拾起。

      湛蓝色的天空，飘着洁白的云。我走进石灰色的大门，空气里躁动着崭新的期许。陌生的班名后，是一群或被铭记一生，或终将稀释于时光的人。然而，此时的你无从知晓。你只是背着一个人的梦和不安，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寻找那个暂时属于自己的驿站。像一块掷向湖面的石头，等待涟漪一层层泛起。

      那是一个一切依然朦胧的八月，在这个厌倦了谜底与谜面的八月，被我拾起。

      高远苍茫的天空，奇形怪状的云在行走。砂红色的跑道，深绿的树木看着我一圈圈奔跑。多少人的汗水曾消失在脚下的红砂，现在多了我的一滴。呼吸渐渐急促，天空却在召唤我向更高远处奔跑。军训后的操场，不再属于一群人的筋疲力竭与欢呼雀跃。足球划过绿茵，飞鸟划过蓝天。跑道此时只属于我，属于我无边无际的孤单和向往。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这将是我持续三年的动作。

      丝绸般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织进棉絮般的云。放榜日后的校园，膨胀着一丝俗气的红色气息。肩并肩走着的，或大声插科打诨，或郁闷地低头不语。雪白的卷纸，鲜红的笔迹，是三年应试最平淡无奇的封面。那时的我们，从未想过往后翻开书页间的悲喜。

      八月已过，秋天应是收获的季节。

      沉默不语的天空，静静看着同一群人一天天、一年年地忙活。空荡荡的广场，有时竟被张罗着沸反盈天。高一的我们欢乐喧嚣；高二的我们笑着曾经的稚嫩，又在作业堆中慢慢回忆；高三的我们在卷纸中驱赶那些恼人的音乐。学业麻木了我们对校园的知觉，日子被鞭打着越过越快，行色匆匆的我们，在风里落下了好多好多，又捡起了一些什么。

      晴朗的天空下，这一群人慢慢地成熟，又慢慢体味着抽条的隐隐疼痛。

     

      浅蓝色的天空，灰白色的云。热浪席卷着我的身体，石灰色的校门在热浪中静静目送我远去。热剥离着我留给自己的空虚和思绪，热催我投进高三最后枯燥又隐忍的生活，热刺激着我的感官，把我向新一天的劳累和希望打开。蓝天在教室门口消失，早餐的味道和空调的冷冽涌了进来。还是那些熟悉的人在埋头读书，像过去每一个或阳光或阴郁的日子一样。

      六月的晴空焦躁不安，因为七月的天空必将更为炎热。

      但无论如何，生活仍在有条不紊地流动着。

      窄窄的天空，从教学楼旁挤过。我沿着校道穿过沸腾的球场，经过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迎面避开高一高二有说有笑的人群，走向操场。天在另一头坠落，扑向银灰色的海面，拥覆着高高低低的民房，和坑坑洼洼的滩涂。天的高远在召唤着我奔跑。飞鸟勾勒着云卷云舒。微咸的海风吹来。

      你不能剥夺海的咸味，就像不能剥夺一个少年的汗味。我想。

      你可以用卷纸剥夺我的白天和夜晚，但不能从奔跑中剥夺我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向往。我想。然后我大步地跑了起来，把一切都甩在身后。喜悦涌了上来。

     

      傍晚的天空，余晖染出一片淡黄。晴朗得很清凉。我从操场走向图书馆。在这校园我只剩下50天的生活。跑道上，书架间，孔子像边曾属于英语角的角落，到处是过去的我，一个个血肉丰满地，在时光中立着。穿行其间的我，单薄得像一片影子。

      我想做一个图书馆的影子，在书页间活着，在书页间放逐着自己，在书页间追寻着与我共鸣的、迷路的孩子们。我想。

      晴朗的天空渐渐失去温度。我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拉越长，直到融入了教学楼的影子。

   

      天空是刺眼的湛蓝，热得留不住一朵云。铁树在烈日鞭笞下沉默地站着，垂下厚重的影，就已经是诗。热浪里飘荡着三年里我还来不及写下的句子。我不存在于白纸间那些蜿蜿蜒蜒的文字，我只存在于热浪中还没写下的句子。我把思绪丢在热风里，东一句西一句。当我从课本冷的聒噪走向热的静谧，我默默阅读着那些丢失的句子。

      我的心里缺了个口子，它急切地寻找着答案。我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就像从前静静看着灰蓝色大海。但天空和海都不能告诉我答案。

      我转身离去。

      然后一个句子找到了我。它说这三年的时光，无论曾经如何璀璨或波折，都将凝结成诗。在生命某个漫长的午后，我将默默阅读那段逝去的时光。

      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的天空，一样的白云。高考那天的空气挣扎着无声的硝烟。疲惫的眼皮顶着阵阵热浪，如同一面面刺激战士的旌旗。老师们红色的衣衫，脸上容光焕发的微笑。警卫们不苟言笑的面孔。砖红色的屋顶，石灰色的大门，两排默默伫立的教学楼。一切熟悉的，陌生的，都在晴朗的天空下扭曲，变形，压迫。

      我想象无尽的光明照进自己的身体。晴朗的天空，让我将一切奉献给现在。我不再在乎未来，我不再寻找答案。我只是一片影子，要用蜿蜿蜒蜒的文字点燃自己，烧尽所有的犹疑和孤绝，爆发出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光芒！

        ……

        “考生进场。考生进场。”

        ……

      浅蓝色的天空，灰白色的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忧伤。我走进石灰色的校门，看看身边两排教学楼，砖红的屋顶上伸出一两棵野草。高考后的阴翳，让一切我所熟悉的，都渐渐淡去了色彩。未来，隐匿在校园外的某个远方，它依然只是一眼望不尽的迷雾。

      我沿着校道经过图书馆，穿过操场，拜访莲池那条灰白色的鱼王，问候那些我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花花草草。多少次我曾这样走过校园的每一寸土地，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着我无穷无尽的空虚和向往。多少次我曾和你们对话，多少次我在你们身边落下了一两个句子。如果人是他活过的每一寸光阴，那么你们，我所熟悉的校园，就记取了我这三年的生命。

      现在，这一切已然结束。

      八月的晴空下，我的生活因挣脱了高考的条条框框而自由。

      八月的晴空下，我的生活因挣脱了我熟悉的一切而索然无味。

                            202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