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 论

俯仰古今，原英雄用智士而成王霸之业，智士从英雄而作从龙之臣，行者见机而拜黑衣之相，何也？势之使然也，士不可不察。

余稽天下倜傥非常之士，前有避、出之分，后存穷、达之异，在用势之不同也。此有三势，且以论之：曰英雄之势，人臣之势，行者之势。

魏武1少时尝谓人曰：“吾欲百年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其志骏马长刀，驰骋沙场，万里封侯，不可谓不至情至性也。及至灭袁绍，诛吕布，收张秀，平刘表，而抚须自言曰“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始有周文王之志2。是时王道崩猝，白骨露荒野，千里无鸡犬，孟德收天下之智勇而定北方，只孙权、刘备据山河之险守荆、益。魏武生周文王之心，若水之就下，势之宜然也。此可谓英雄之势。

凡人主，或好用不测之威，不欲人能度之；或好事事祥备，属人能预其所思所想。然赏罚不假人，诏命自我出，有礼仪之序，成人主之威，则古今一心。人臣当知之、慎之。

官渡相持，许攸夜投曹营，孟德免冠徒跣而迎，许攸唤孟德阿瞒。既进邺城，再以阿瞒呼之，许褚自杀之3。窃以为非许褚杀之，是孟德命杀之。许褚乃孟德近侍之故，不敢私为。许攸唤之孟德，是以友视之，然既投之帐下即食君禄，食君禄则有臣主之别。势变矣，安敢故处之，故杀之以一号令。许攸之死在不明是理也。此可谓人臣之势。

夫人食君禄，类笼中鸟，咸去自由。故庄周不奉楚诏4，司马徽翩然草野5，李太白骑鹿名山6。然上保自由，下彰智谋，鲁仲连7、道衍8之流又在庄周之辈上也。鲁仲连全赵，功成身退，太史公9之述备矣。道衍者，木鱼袈裟，青灯黄卷，本佛门中人，无凡人欲。然素好王霸之道，学屠龙之术，不欲志术不彰，以一试之为平生所愿。唯其白帽10既送，遂复燃香礼佛，使人五体投地。明成祖11之嗜杀，成一代君臣佳话，世所罕见。以其君臣知之之深，不去则有文仲赐剑之虞12，亦保其初心。出而尽展平生所学，不使才智凋零若草木；退则保君臣始终之好，不失行者箕山之志13。用势之妙，无出道衍右者矣！此可谓行者之势。

古今之世，不唯人用势，势亦用人。飞将军14不侯，左文襄15拜相，皆势使然，非人力也。向使飞将军生高祖朝16，则万里封侯；左文襄不遇长毛之乱17，则终老江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信之可也。                                               

 

注释：

1魏武：即魏武帝曹操，字孟德，三国时魏的创立者。

2周文王之志：周文王即周的创建者姬昌，其子周武王姬发灭商兴周。吴侯孙权曾上书劝曹操代汉称帝，曹操感叹“是儿欲使吾炉火上耶”，于是说“若天命在我，吾为周文王”。

3许褚杀之：许褚是曹操卫队长，据《三国演义》写许攸多次当着众人面直呼曹操小名阿瞒，许褚很不爽就把他杀了，后曹操厚葬许攸。

4庄周不奉楚诏：庄周即庄子，楚王听说庄子很贤能，派大臣卑词厚币请庄子作楚国宰相，庄子举了乌龟被供奉于庙堂和游弋在污泥中谁更惬意的例子来婉拒。

5司马徽：东汉末著名隐士，和诸葛亮师友关系。

6骑鹿名山：即“且放白鹿青崖间，需行即骑访名山 ”，寓意自由自在的潇洒子日。

7鲁仲连：战国齐国人，著名隐士，时逢长平之战后秦军围赵，赵国濒临灭亡，天下震恐，鲁仲连说服诸侯帮助赵国，不要臣服秦国，从而避免了赵国灭亡。

8道衍：即姚广孝，少年时出家为僧，法号道衍，元末明初著名相士袁珙说他“三角目，形似病虎，性必嗜杀”，帮助燕王朱棣打进南京后，什么都不要直接回庙里当继续当和尚去了，世人称之为黑衣宰相。

9太史公：即司马迁，著《史记》。

10白冒：燕王朱棣驻守北平，这年进京朝见他爹明太祖朱元璋，道衍对朱棣说，我要送大王一顶白帽子，王字头上一个白字就是皇帝的皇，这是劝朱棣造反当皇帝。这种文字拆合游戏也是中国古代谶讳之学中常见的。

11明成祖：即明朝第三个皇帝朱棣，年轻时受封燕王。夺了侄子朱允文的皇位，因为得位不正，士人很多不服，于是大开杀戒，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灭九族（方孝孺）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12文种:春秋时越国大夫，帮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国，本以为成功之后该享福了，结果被越王勾践赐宝剑自杀。

13箕山之志：箕山在河南登封西南，传说尧帝时，巢父许由等人曾隐居于此，后世于是把归隐之志喻为箕山之志。

14飞将军：即汉武帝时名将李广，飞将军是匈奴给的称号，可见李广的名声在敌人哪里比自己人这里更响亮。因为当时律法规定必须要以军功在战场上取得一定数量的敌人首级才可以封侯，李广一直运气不好达不到数量，终生未能封侯。

15左文襄：即收复新疆的民族英雄左宗棠，文襄是其谥号。左公十八岁中举人，但是此后三次参加会试都没能考中进士，一怒之下从此弃考，学经世致用之学。后来持续十四年的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左公得以大展身手，有“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美誉。四十八岁时直接以师爷的身份任杭州巡抚。后来收复新疆，封二等恪靖侯，并以东阁大学士的身份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因清代无宰相，首席军机大臣相当于就是宰相。尤其要说的是，左公是满清二百六十七年中唯一以举人身份入阁拜相的人，李鸿章戏虐为“破天荒相公”。

16高祖：即汉高祖刘邦。

17长毛之乱：即1851-1864年，广东花县落第秀才洪秀全领导的，持续十四年，席卷半个中国，死亡人口7000万以上的天平天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