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宜天马山,因山高草丰,有“南国大草原”之称,当地人说这是玉皇大帝圈养天马的地方。不知那只叫做“弼马温”的猴子有没有意见?
反正山中有庙,山下有人家。
法拉利带着漫天的风尘尖叫着停在一户人家门口,里面聚集的一群人闻声纷纷走了出来。
这时,夕阳刚刚沉没,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条异常明亮的弧线,就像是把金边的刀。
“系莫凡!佢返来咧!”孩子们眼尖,在莫凡摘下墨镜的时刻,他们第一时间欢叫起来。
莫凡在村子里算是个传奇,他是村里边头一个大学生,也是头一个留学生,这里所有的孩子都认得他,他也几乎是所有孩子的偶像。
现在加上这辆超级跑车,他怕是要成为孩子们心中永恒的太阳了。
“莫凡?那个跳着级上大学,然后又出国留学的家伙?他怎么来了?”
身材高大、国字脸上留着威严八字胡的村长分开众人,望了望莫凡身后的红色法拉利,脸上满是黑线。
村长是外地人,由山东过来广东多年,算是走南闯北,自然有些见识。就看这辆长途奔跑后依然光芒四射的钢铁巨兽,他就知道事情变的棘手了。
一个穿着警服却又扒开三颗扣子,露着健硕胸肌的壮汉抢先要走出去,被村长一手拉住,打了个眼色。
“呵呵,世侄回来啦?”村长挤出笑意,向莫凡伸出手,“没想到,没想到,变化这么大!”
他在粤西生活多年,但始终没学会地方话,那不咸不淡的腔调令孩子们哄堂大笑。
莫凡没有理他,伸手把人群中最瘦弱又弓着背的身影拉了过去。
“阿叔,咩事?”
这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眼神透着几分狡黠,看上去有点小聪明,但深深的鱼尾纹代表着他过得相当愁苦。
几乎所有拥有小聪明的人,都过得不怎么好。
“阿凡,我……同银行借钱,输光咧。”中年人有些畏缩的看了看那名警服壮汉,“结果银行来搵我啰。”
“哦?”
“后尾村长又来咧,佢讲……”中年人又看了一眼村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佢讲将间屋转俾佢,债务就由佢来搞掂。”
莫凡沉默了。三叔是个烂赌鬼,全村人都知道。但三叔为人胆小,赌极都有限,这么一点小事,怎么搞到警察和村长都上门?
“于是你就打电话,话日落前矛赶到,就睇矛到人?”莫凡的脸色很难看。信宜人把“冇”叫做“矛”,就是不的意思。
他借了同学的车,从深圳一路狂飚到这里,路上也不知闯了多少红灯。
为了避免麻烦,他半路还把朋友的车牌毁了半截,甚至吃了十几斤的过期烧腊,不惜在高速公路上动用了学校严命禁止的手法……
最后发现,就因为不成器的叔叔闹了这么点事情……卧槽,真失落啊!莫凡揉了揉酸麻不堪的肩膀,忍不住仰天长叹!
用钱能解决的事,都是最不值钱的事啊!
好一会过去,他那口郁闷之气才散去。
“你借咗银行几钱?”
在他想来,这么个山卡拉地方,三叔能倒腾出什么来?
一来赌鬼的兜里,是永远没有钱的;二是信用有限,旁人不会借他,银行也不会给一个无所事事的本地佬多少额度。
三叔闪闪缩缩的瞄了那辆红色跑车一眼,喜上眉梢,对莫凡伸出食指。
“一万?”
三叔不干了,把手指收回来双手抱臂。“阿凡,你睇小三叔咧!”
“十万?”莫凡心里抓狂的真想抽人,努力让声音尽量显得平静。
“二十万!”三叔一击掌,倒像是中了彩票。
那名露出胸肌的警服猛男这时哼了一声:“你要还二十二万七千五!”
贷款利率本来就猛于老虎。当然,你存钱在他那处的时候,另当别论。
三叔呆了一下,暴跳起来指着他骂道:“叼你老母,不如去抢?”
壮汉大怒,卷起袖管冲了过来:“讲咩!未死过啊?”
这壮汉看来是个粗人,其实并不简单,他在警校以高分毕业,曾去过好几所大学里做军训教官,练就一副倒三角的魁梧身材。
但他被人挡住,举起的砂锅大拳头也被对方握住。
对于这个清瘦的大学生,壮汉心里存着一丝顾忌,并不敢贸然出力。
但他没想到,这个清瘦的家伙居然一手就抄住了自己拳头,他引以为豪的直冲拳居然没能前进一分!
如果他知道对方那只手曾扛着法拉利超跑狂奔在高速路上,估计心里会舒服一点吧?
莫凡看向穿警服的壮汉,很明显这不是村里的人,估计是城里银行派来催收的家伙。
“边间银行……”
壮汉立即接:“我系广…”
然而莫凡的话并没有说完,“…会白痴到借钱俾佢?”
连起来就是“边间银行会白痴到借钱俾佢?”
三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壮汉的脸色更难看,围观的人们则哈哈大笑起来。
“银行借钱俾你赌?佢以为你系周润发?”莫凡委实难以理解。
“我……系以创业的名义办咗贷款……”
莫凡几乎绝望了,村子这里是个山谷,又不是硅谷,还创业的名义!
“讲到抢,边个及得上银行?”莫凡望着三叔压低声音。“你明知的!傻噶?赌钱就算啦,仲要同劫匪借钱?”
说实话,这种烂事令莫凡有点茫然。
因为银行催收在情在理,这是三叔的问题。欠债还钱,别人是天经地道啊!
“阿凡,阿凡,”三叔听出了不妙的味道,急忙指着跑车看向众人,就像发表演讲般慷慨激昂,“大家睇我侄仔!几有本事!读大学,又出国,为全村人争光……”
他看了莫凡一眼:“好彩三叔中意翻朋友圈,知道你返到香港咧!“
三叔望向大家,“香港呀,咭咭!你地以为个个都可以去啊?”
香港是很多人心中的圣地,去一次就是出了半回国,镀了一层金。在乡下人的眼中,那简直是天堂了。
三叔飞步走到红色跑车尾部,露出难看的烟屎牙发出“咭咭”的赞叹,然后又冲到倒后镜处,猫下身子,用心的拨了拨满是油光的头发,也不知那满是灰尘的玻璃里能不能看到他的尊容。
“哇,呢部跑车,系咪……宝马吖?”
莫凡差点一跤跌倒。
这时一个大小孩高声叫了起来:“我电视里有睇过,系…希拉里!”
“冇错!希拉里!”三叔指着大小孩:“叻仔,叻仔!记性比三叔好!”
三叔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单看造型,他就知道这车不是三五十万能拿下的,那自己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走近村长,昂起头,用渣到不能再渣的广普喝道:
“现在我侄子肥来了,开跑车肥来了,我看你们还有谁敢祈福我?”
“不是祈福,是欺负。”大小孩又来纠正。
“就你多事!”三叔大怒。
“跑车系同学噶!”莫凡一句话扑灭了三叔心中的火焰,“三五千我身上有,二十万就肯定冇,我到香港去打暑期工,系为交学费。”
看上去身光颈靓,但那是因为前两天下雨,自己衣服未干,早上出门前就套了苏永的衣衫。
莫凡转向村长,改用普通话:“你知道的,这房子是我爸和二叔、三叔的共同财产。我爸和二叔都在外地,所以这事不能由三叔说了算!”
父母在他读大学那一年,被科研单位调去了新疆,据说那处近沙漠,比广东还要热。
二叔二婶则更早就去了海南的华侨农场,也是个酷热的地方,听说是割橡胶的工作。
“那是那是,”村长笑了笑:“你家的情况我了解!我的意思是:只换你三叔那间房,跟你爸和二叔都无关。”
他又指了指大院的左侧,“就那么一小块地方,抵二十万!你是大学生,见过世面,应该懂得算这笔账!”
整个房屋,左边略小右边较大。按照房屋的风水学,莫凡的父母在最右边,二叔二婶位于中间,至今未婚的三叔位于最左侧。他房间连着一小片院落,加起来不足七十平。
在乡下那么一块地,用来抵二十万,确实不好说欺压神马的。
像三叔这种烂赌鬼,平时有点钱的时候,不是跑去水井头玩牌九,就是去了祠堂尾打麻将。
没钱的时候呢?就到处蹭饭吃赖着不走,搞到村民们神憎鬼厌。
但是,如果连间屋都没了,三叔怎么继续把日子混下去?莫凡咬着牙,手指无意间碰到兜里的小黄鸭,内心忽然软了下来。
这是他童年唯一的玩具,是三叔以前去东莞打工时,从生产线上“顺手”拿的。
三叔受不了苦,那份工作只做了不到三个月,挣来的钱还没回家就已花光,路费还是别人给的。
这个送给莫凡的塑胶小黄鸭,虽属无心,但可能是唯一的幸存品。
它也伴随了莫凡整整十年。在那物质相对缺乏的日子里,牛逼的天才也需要一点小物品作精神寄托,这样蛮好。
所以读中学那几年,每每听到有人说三叔,莫凡总忍不住挺身而出。
别看他还是个孩子,但在大家眼里,“少年学霸”的分量远比“成年赌鬼”要高,他出面维护通常都会凑效。
何况父亲常在邮件中交代:“爸妈在新疆工作,很多时候不能擅离岗位。你有时间就多回家看三叔,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如果三叔被银行的人带走,老家里就没人了。连带失去的,还有莫凡整个孩提时代的记忆……有谁能够容许自己被切割开来,失去某个时代的记忆呢?
莫凡摸了摸口袋,钱是肯定不够了,动粗?他可没怕过谁来!
此时夜色渐深山野间视野朦胧,正是小说中的各路好汉们拔刀动手的最佳时机……
问题是自己一方师出无名,而且在场的小粉丝太多,有损积累已久的个人形象啊!
这时狂怒的发动机嘶吼声从身后遥遥传来,一道尘嚣直上云天……莫凡松了口气,他等的那个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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