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迎来第一个满月的时候,淅沥的雨意外的停止了。从屋檐滴落的雨珠溅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石板上的深深凹陷蓄满了泛着绿柳倒影的春雨。
听师兄说,他初到临海城的时候,是踩着四月的泥泞和折倒的绿柳走进临河街的。他说,临海的雨比帝都缓,江南的诗情画意总是让水乡柔情太过凸现,临海的平和与安宁让他感到有些窒息。苏夜不知道从帝都越凉地再到临海的路有多长,只知道师兄是在帝都的纷飞大雪中踏着染血的白雪离开那座他从出生只呆了四年的都城的。他说,白色的雪上染上的赤色就像那座燃烧的未央宫一样,从他在素白中印上微带赤金色的脚印开始,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苏夜听不明白师兄的话,只觉得师兄很悲伤,但是从他掉落的泪珠里,苏夜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被世界遗弃的存在。或许老师只是像从路边捡了只小猫一样把自己捡回来了,但是苏夜也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平和安宁的地方了。
“小师弟,今天我们要去太安庙。”当苏夜还在逗弄池子里的锦鲤时,叶轩却从长廊冷不丁的出现在苏夜面前,“本来应该是老师带你去的,可是他突然有急事,所以,只能我带你去了。”
“太安庙?”
“嗯,是啊。差不多你也可以神降了,老师说今天你可以去。嗯,虽然那是自家地方,但神降这种事,也不可能为你单开的。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三个月了。”叶轩拉起苏夜的袖子,开始一边小跑着一边解释。
苏夜突然有点懵,但也却只能任由着师兄拉着跑,师兄的力气太大,他自认为凭借自己孱弱的身体是挣脱不开的。
直到叶轩拿着印着一颗古树样子的黑色令牌把苏夜交给神官的时候,苏夜才摇了摇有些晕眩的小脑袋,气喘吁吁的问道,“师兄,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叶轩抓了抓头发,好像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啊,额,但是现在好像有点晚了,他只好尴尬的咧咧嘴,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额,这个啊,嗯嗯,到时候长老会和你说的,你只要和这位神官大人走就可以了,他会带你进去见长老的。”事到如今也就只能推脱了。苏夜在心里长叹一声,在跨入太安庙的门槛时还在为轩师兄的马虎捶胸顿足。
太安庙坐落在临海城的东边,正对着一湖碧波轻漾的湖水,水面上倒映着那有着帝都皇城宫殿气势的太安庙。穿过长长的回廊,气势恢宏的主殿仿若沉睡了万年的巨兽一般盘踞在白玉铺就的偌大广场中央。带着高高的帽子,身穿绣着复杂花纹长袍的神官在广场外停下了步子,“在下只能带您到这儿了,穿过广场就能进入主殿了,长老们都在那儿。”神官似乎并没有因为苏夜是个孩子就不加以重视,反而语气中带着恭敬。苏夜猜想,应该是师兄手里那个黑色牌子的缘故吧,他向神官道谢后,在神官微微欠身后恭敬目光的注视下,踏着步子向主殿走去。
听着脚下嗒嗒的踏水声,苏夜的心情莫名有点沉重起来,偌大的广场上已经有了些人聚在大殿前方,但是他们站在那里,无论是长者或是幼童,亦或是锦衣粗布,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步一步,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缓慢的脚步声。墨黑色的大殿前,苏夜微微站定,他抬起头,几束阳光透过灰黑色的云层投射下来,苏夜这才看清,大殿前的平台上,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闭目站着。太安庙的长老吗?苏夜整了整长袖,微微躬身的站在人群最后。蓦的,老者睁开双眸,他扫视了一眼大殿前的众人,轻轻哼了一声,一股无形的威压散发开来,众人的身形都微微一顿,“自大晋开国以来,太安庙就担负起神降的重任,按照惯例,此次由本长老主持,神降是......"
大晋,是这片大陆上有史以来第一个王朝,在此之前,这片大陆的主宰,是来自“外界”的诸神。神这个词,对于现在的平民来讲,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了,万年的和平与安宁,对于一生不过百载的人来说,足够他把那段历史丢在黄泉里洗过千遍了,即使是那血色的彼岸花,也已经三次花开花谢,一切就像是被揉碎的废纸一样,丢进了名为历史的厚重书籍里,慢慢生满灰尘。但对于这座亘古不变的黑色大殿来说,一切似乎就在不久前,耳边还能听见诸神的怒火,眼前还能看见诸神的哀嚎,这座大殿下,埋葬了太多的神与人族的英雄,但也只有此时如此的靠近才能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听到。
那位贤王,那个被冠以临海王的男人,建造了这座黑色的大殿。他以一种神降的仪式,开启了那些流淌着人与神的血的罪孽之人的血脉,将其以天赋神言的形式拓展,自此,人族终于有了反抗的武器。
恢弘的战鼓声响起,整个白玉广场泛起了光芒,一座铭刻着繁杂咒文的阵法从地上缓缓升起,一瞬间,所有的怒吼声,哀嚎声顷刻从天地之间消散,大殿前的人们慢慢的从地上爬起,苏夜颤抖着撑起双手,重重地咳了几声,那一瞬间好像坠入无边地狱的感觉,令他似乎快要回想起那段被深埋的记忆,他摇了摇有些昏沉的小脑袋,“你没事吧?”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夜抬起头,抓住了那只白藕般的小手,他实在无法靠自己直立起颤抖的双腿。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到台阶那边休息一下吧。”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夜只能任由被抓着缓步走到台阶边坐下。平台上的老者随意的瞥了一眼苏夜和那个银灰色长发的女童,竟然没有计较的转身走入大殿之中。女童在苏夜身边坐下,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问道,“感觉好点了吗?”苏夜盯着她银灰色的眼眸,“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是吗,嗯,那就好!”笑意渐渐在那张精致的笑脸上绽放,苏夜呆呆的盯着那双好看的银灰色眸子,似乎,好像看到了星辰大海。
星辰大海,不过是一个十分不具象化的词,但没有什么比这还能能表达出苏夜当时的感受。当胖子就着浑浊的老酒泪眼婆娑的讲完一条败狗的故事的时候,苏夜只是拔出了长剑,看着剑身上倒印的胖子,问道,“灵儿的眼睛里,你有没有看到星辰大海?”
“什么?”
“星辰大海,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那里一样。”
“嗯,我想,是有的。”胖子灌下最后一口酒,恶狠狠的摔了酒坛。
“嗯,那,挺好的。胖子,你知道吗?曾经,我是说曾经,我也看过,但是,我放弃了整个世界。”
“啊,你小子说什么呢?风太大我听不清。”不知道是酒太烈还是泪太咸,胖子已经开始大舌头了。
苏夜把长剑插入黄土里,不留痕迹的拂去眼角的泪花,“是呢,这风沙,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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