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六月的暑气比刚才急诊那位病人家属还要咄咄逼人。王洛快步穿行在医院西面的林荫路上,不断拎动着衣领,尽管如此汗水还是不依不饶地浸湿了T恤。
“……我爸平时身体好好的,早晨来你们医院看病突然就晕倒了,门诊大夫就把我们轰到急诊来了!”
无论你怎样和她解释——她父亲目前高度怀疑急性心梗,病人家属依旧坚持认为他爸原本“身体好好的”,是因为“来你们医院看病”才“晕倒的”。
“逗乐呢?一个血肌酐上千的80岁老人,平时身体有多好啊?”
王洛这一句话彻底点了患者家属的“炮”,要不是急诊护士及时阻拦,患者的两个儿子几乎要冲上来打他。王洛倒是见怪不怪,他冷静地翻阅病例后快速将会诊意见罗列出来,轻轻地在会诊医师名字上扣上了自己印章,转身走了。
母亲大人的电话很应景地响起——
“妈想你了,中午就在你们医院旁边的自助餐厅吃个饭吧!你穿得好看点过来,抓紧时间啊!”
“嗯。”
不知道前天还见过面的妈,究竟哪里想自己了。
转过林荫路就是那家餐厅,王洛刚推开餐厅的门就看到了自己妈妈如鱼鹰般扑过来——
“王洛,你怎么才来啊!”洛妈一把扯过王洛,替他理了理衣领,“我不是和你说让你穿的好点过来吗?”
“和您出来吃自助烤肉还要穿多好啊?”王洛不引人注意地拨开妈妈的手,“刚才去急诊会诊了一个病人,刚忙完就赶过来了。”
妈妈愠怒地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到一个小隔间里,冲着里面一对好似母女的两人笑盈盈地说道——
“哎,薛姐,我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儿子王洛,就在咱们青城市医院上班。”洛妈转而看向王洛,“洛洛,这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我们舞队的薛阿姨,这是她女儿安晴雪。正好她也刚下班,一起过来吃个饭!”
王洛先是惊讶地看着自己妈妈,随后冷笑一声,对着那对母女淡淡地说道:“薛阿姨好!晴雪你好!”
“王医生你好!刚下班很累了吧,喝点饮料吧。”薛阿姨殷切地拿起一杯可乐递了过来,“洛妈,我和你去拿点吃的,我听说王医生爱吃蜜汁梅肉,正好我也喜欢,一会多夹一点过来……”
“那成,王洛你和晴雪认识一下,晴雪是银行业务主管,也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吃个饭,机会难得,好好聊啊!”
说着,两位妈妈就满面春风地离开了。
“你好,我叫安晴雪,初次见面……嗯……王医生在哪个科室工作啊?”
眼前的女孩一头柔顺的披肩发,略带稚气的发帘下是一双清秀的双眼,她穿着一身素雅淡蓝色连衣裙,将一份果盘向王洛面前推了推,微笑着看着他。
“肾内科的。”王洛漫不经心地点了一支烟,不屑地吐了一口烟气。
女孩的身体向后靠了靠,但仍然微笑着问道:“肾内科都看什么病啊?”
王洛嗤笑一声:“看肾脏病咯!肾主藏精纳气、在体合骨、其华在发……像什么阳痿、早泄、不孕不育都归我们看。”
这次女孩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了,她微微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王洛却又深深吸了一口烟自顾自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我倒是还真没什么胃口,刚才去急诊科会诊了一车祸的病人,你知道撞成什么样了吗?眼珠子都甩出来了,就留着一根视神经在眼眶里吊着,肚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开了,来的时候用纱布堵着不让肠子流出来,哎呦呵真惨……”
女孩伸出右手捂着嘴,那样子好像想吐。
“哎对了,一会我去给你盛点鸡肾过来,给你讲讲肾脏的解剖——”
安晴雪突然起身,狠狠瞪了王洛一眼。两位母亲也正好拿着一摞摞盘子走了过来,洛妈见状连忙问道:“哎?晴雪,这是去哪儿啊?”
女孩对自己母亲使了个眼色,悻悻地大踏步而去。薛阿姨疑惑地和洛妈对视一眼,也急忙拿起手包跟了出去。
“怎么回事儿这是?哎?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是不是跟那个徐昊阳学得!”洛妈一把夺下王洛的烟,狠狠扔在地上踩灭。
“哦,那姑娘说公司有事着急着回去呢,咱俩先吃吧。”王洛不怀好意地笑笑,给母亲递了一块火龙果,“您给我盛梅肉了吗?”
洛妈神色冷冰冰的,好半晌才气哼哼地吐出一句:“是不是你故意把人家姑娘气走的?”
“不是……您怎么就把锅扣我头上?真的是她——”
“王洛我告诉你,你今年29岁了,虚岁30啦!而立之年啦!你看看你自己,要个头没个头、要模样没模样,就是当了个大夫听着好听,到如今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跟人家徐昊阳学抽烟,怎么不学点好啊?那天我和昊阳妈妈视频,人家儿子每个月手术拿的红包比你工资还要多嘞!而且人家年底就要结婚啦,你怎么就不知道心急呢?”
“妈,我知道您今天中午让我过来是什么意思。可这种事儿得看缘分,又怎么是拉纤说媒能解决的。”
“不拉纤说媒,你倒是找个对象回来啊?拉纤说媒——那旧社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老头老太太的不也好好地过了一辈子吗?怎么到了你们九零后就这么费劲呢?合着你找对象是给我找呢?我跟这儿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不是?”
王洛看着妈妈心急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和她不合适,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幼稚!”洛妈气愤地指了指王洛,“你喜欢什么类型?就方琪那样的?”
王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耐烦地闭起了眼睛,可洛妈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我这么跟你说,从我第一次见方琪照片,我就不喜欢她。她好在哪啊?胸脯平的像刚轧过的马路,腿细的像两根筷子,这种人你娶回家糟心不糟心啊?半夜睡起来还以为自己楼了个男人……”
“妈!要是您坐了公车18站从城郊到这就为了揭我伤疤,那您就适可而止吧!”王洛强压着怒火,小声抗议着,“下午我还上班呢,您自己吃完赶紧回家。”
“哎?你……”洛妈看着王洛转身而去,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方琪实在是撑不住周冉了,她拼尽全力把周冉半扶半抱地带出火车站,此刻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周冉高大的身躯瘫软在长椅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湛蓝的天,在暑气逼人的盛夏时节他竟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双手还不自主地颤动,他害怕自己又要发烧了……
“周冉,我叫救护车吧……”
看着眼前的小女人一脸忧虑地望着自己,她那双柔软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周冉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用尽力气却只能点了点头。
救护车上,周冉戴上了氧气面罩,气短的感觉好了一些,可身体的抖动更厉害了。接诊医生从他身上取下体温计,报了一句——
“40度。”
“啊?”方琪焦急地看了看周冉,又急忙转而看着医生,“那怎么办啊?大夫,能不能再快点去医院……”
“我们已经尽快了,您先冷静一下,到了急诊我们会给予妥善处理……”
周冉已经不想再听这些鬼话,自从他去京城看病以来这种冷冰冰的敷衍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躺在ICU的病床上整整20天,大夫查看他的时间不超过10分钟,模糊的意识中听到的话也不过是——
“体温39度了……先物理降温吧……”
“血钾和肌酐这么高……给他上床旁血滤……”
“这么年轻,怎么搞成这样子……”
是啊,有时候周冉想起来也不可思议。这几个月的经历恍如梦境,2月份他因为恶心呕吐、浑身没劲儿去家附近的医院,却发现肌酐高的离谱。住院几天之后出现发热,这家医院见病情加重,也只好建议他们上级医院就诊。由于正值疫情期间,发热的患者进京比登天还要难,那段时间父母和方琪每天打电话、跑关系,几乎磨破了嘴才终于把他送到京城医院。结束了1天的发热排查后他转入ICU,那里不允许亲属探视,他每天醒来能看到只有墙上的挂钟。20天的ICU住院经历花费了家里10余万,虽然家里有些许积蓄,可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要倾家荡产。
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就会盯着那个挂钟盼望着这是一场梦,在下一秒自己就会醒来,可病痛却总是很及时地提醒他:现实点。尽管他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但他是不想就这样死去的……有太多惦念的人;上有年逾花甲的父母高堂未能尽孝,下有牙牙学语的可爱女儿不能照料,还有这位——
方琪是他的大学同学,她清秀温柔,她乐善好施,她聪明干练……她是当年生物系小有名气的女孩,也曾经是王洛暗恋许久却一直不敢表白的对象。
“嗬……”周冉不引人注意地苦笑了一下,他看见窗外的街景越来越靠近青城医院,联想到最终自己可能还是要落到这位肾内科医生的手里,不仅感慨造化弄人。
千万、千万别再遇见王洛……这是昏睡前的周冉最后的念头。
“你妈就这么把你骗去相亲了?”徐昊阳赤裸着身体从浴室出来,坏笑地看着收拾客厅衣物的王洛。原本破旧矮小的合租屋,徐昊阳总是搅乱原本秩序的一方,而“强迫症”的王洛却默默承担下各种归置物品的义务。
“然后我就说了点恶心的话把那姑娘气走了啊……”王洛一面收拾,一面重复着当时的场景,随后拎起一条内裤扔向徐昊阳,“你他妈的还多少条内裤?我这儿收拾我的衣服,翻来翻去都是你的内裤!”
徐昊阳痞痞的笑道:“我看该不会是你自己藏得吧?”
王洛又拿起一条内裤朝徐昊阳走来,迅速地扣在他脸上:“这肛门怎么长脸上啊?赶紧堵上,要不然满嘴喷粪。”
徐昊阳哈哈大笑地踢了王洛一脚:“你这是忙活啥呢?离家出走啊?”
“今儿和小雨姐换班了,下午我去血透室值班,晚上连着夜班,吃饭不用等我了。”王洛换上鞋,背起鼓囊囊的背包,“我警告你,你要是叫你对象过来,不许再用我的床!”
“你胡扯什么呢?我从来没把欣欣叫来过!”徐昊阳看着王洛关上了屋门,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后后拨通了电话——
“喂,宝贝儿啊……晚上有时间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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