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门

　　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一个穷酸秀才，勾肩夹背，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茫茫雪地，仿佛没有尽头。秀才冒着风雪，只感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他看路边倒毙着一些馁尸，大概可以做个榜样。突然，一阵温暖气息扑到他的眉睫上，脸膛上。他麻木的脑筋转不动，只任由这股暖气吹熏在脸上。鼻尖首先解冻，一股花香钻进鼻腔里。秀才打个喷嚏，浑身筋肉仿佛触电般抖颤一遍。血液里的活趁机点燃，火一样燃起生命

秀才的抖颤持续着，持续着供给这生命

。眼睛转动着，向四周漫瞧。瞧着满园春色，花尤其多。桃花红得妖艳，说：瞧，看我多么好看。梨花白得耀眼，说：瞧，我是多么纯洁。嫩绿的枝芽，倒显出不甘寂寞的样子。秀才看看作呕，难过得忘了双腿还不能走，向园子前方行去。园子前方是一座院子。院子门前是两座金刚。金刚栩栩如生，秀才不敢不敬。向左边作揖，向右边打躬。进得门来，见三座大殿。左面那座写着“东天门”，右面那座写着“西天门”，中间那座写着“北天门”。此时北天门中有人声传来，秀才寻声走近。听得里边一个威严男声：季自苦，着你为个蝈蝈儿，你可心服？一个怯懦男声：大老爷容禀，小的生性和气，人骂我，我朝他笑一笑，人打我，我朝他作个揖，一生不曾红脸，如何做个蝈蝈儿？威严男声：好教你知，你生来惫懒，自幼以蝼蚁做耍，将蚂蚁放在枝上，待它爬至此端，你则抽手空回，待它爬至彼端，你则故技重施，使那小小蚁儿疲于奔命，无路可逃，罚你做个蝈蝈儿，大便宜呐

。怯懦男声嗫嚅：这个，这个，我则为人，彼则为蚁，这个，这个，如何相等？威严男声大笑：时至今日，你与我不过蝼蚁尔何？哈哈哈，且去且去。怯懦男声：大老爷开恩，大老爷开恩……终究声音远去，渐不可闻。威严男声：真乃无眼无识之人也，分文没有，竟以空口白话犯我官威，岂不可笑？稍候，威严男声：黄贵花，着你再世为鸟，你可服气？一个女声哭诉：大老爷开恩则个，民妇自幼心善，蚂蚁不肯踩死一只，家中鸟雀甚多，四时常常尽心，喂养不敢懈怠，如何落个为鸟？威严男声：你且听我道来，那鸟儿展翅高空，或者游于云端，或者戏于枝头，何等逍遥自在？被你囚禁笼中，羽翼无法伸张，何等逼仄难熬？再则你纵尽心，总死十之一二，生不得欢，死倒也苦，何由之来，着你择个为鸟，倒也甚是便宜

。女声哭哭泣泣，没个了局，终于去矣

。威严男声：区区三千两银，打发乞儿乎？得个为鸟，果然便宜，哼。稍候，一副铁链曳地声，威严男声：曹大刽，着你为个食尸兄如何？一个锵昂男声：大老爷明言，何谓食尸兄耶？威严男声：食尸兄者，以飞禽秃鹫，走兽野狗为最，此二者皆有不劳而获之德，福分匪浅，受用无穷，你意如何？锵昂男声：大老爷容禀，小的生前做刽子手，专要活人命，又捡死人钱，实是受用得够，只死人味闻得多了，鼻子不大灵光，只怕来生要挨饿嘞。威严男声：这容易，我这里自有狗鼻子牛鼻子给你换，看在你懂事的份上，只收你八千两纹银。锵昂男声：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欢快的脚步声去了。威严男声：十万八千两，总是本官德膺义隆，好歹受此一点花用，叵耐人心不古，尽是没眼没识之士，叫我时常忧患。稍候，威严男声：陆祭酒，着你为个飞蛾，你可服否？一把沧桑男音唱：大老爷此言差矣，岂不闻：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岂不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岂不闻：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岂不闻：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愚蠢小虫岂能吟诗作赋乎？岂能慷慨高歌乎？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正所谓：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正所谓……威严男声厉喝：够了，你这疯子啰噪不休，竟敢咆哮公堂乎？给我叉了下去，投入鹦鹉科，永世不得超生。犹听得：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渐渐远去。威严男声叹：岂有此理乎，我为官十载，未见有如此斯人也。良久，威严男声：时日已晚，且去休，明日早来，履行公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