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里形容自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这里就不说铜豌豆的隐意了，这本是世间男子逃不过的劫数。关汉卿凭着自己在元曲上的地位，便能名垂青史。方鸿惭也算半颗铜豌豆，虽处无形，却胜过世间多少有形人。《围城》里方鸿惭当了台霸子，他也算青史留名了，怎么也得贡献点他的情书。
情书当然是近现代的概念，古人鸿雁传书，墨香四溢，字字珠玑，现代情书传习了这种要义。发乎情，止乎礼，情书也算深得其中精髓，用笔墨触发深情，是滚热的心在字里行间颤动，是火热的情在文字的形意里燃烧，关于身体之间的秘密，那会是另一种隐藏的渴望。
文学作品里的方鸿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死去，也不会在现实里活跃，他只提供了我们对于文学作品本身的一种遐思。钱老与夫人都已离世，钱老估计不会愿意看到现实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儿子，但他又的确是钱老用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
我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影视剧里的完美主角没有七情六欲，我不知道为啥会有这样的错觉，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反而是这种七情六欲助推了世界的发展和前进。《围城》里的方鸿惭不完美，他大概是个性格温和的翩翩公子，钱老并未交代方鸿惭的面貌形象。我们只能从侧面来推测他是个怎样面目的男子。
《围城》开篇便是方鸿惭坐轮船回国，从好不热闹的欧洲回到好不热闹的中国，轮船上照例有他的同类，作为留学生，他算是那个时代最为普遍的代表。若是他学业有成，《围城》的主要内容便需改弦易辙了。他恰是那最不成气的一类，民国大家辈出，恐难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恐难说是知识分子的悲哀。
方鸿惭那未过门的妻子，因西医所误，与世长辞。给人中医有起死回生的遐想，西医医不好的，才有中医的用武之地。方鸿惭因父亲的劝导，去信给未过门的丈人，不曾想，这封信感动了丈人，一向不大气的丈人大手笔了一回，给他寄了一千多英镑。临近大四毕业，方鸿惭还未有毕业证，索性买了一个爱尔兰人制作的文凭，好蒙混过关。
苏文纨跟方鸿惭同行，大概是因为学业的缘故，二十好几都没有意中人，她还偏看中了方鸿惭。苏文纨衣服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眉目清秀，嘴唇略薄。苏文纨是知道方鸿惭的底细的，论家世，学业都比不上她自己，大概方鸿惭长得也还俊俏，所以才留心于他。
方鸿惭对苏文纨的情意置之不顾，他被鲍小姐时髦的性感给迷惑住了。鲍小姐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贴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外号局部的真理。船上的中国留学生不少，偏生只有方鸿惭像鲍小姐揩不掉的鼻涕，如影随形。方鸿惭跟鲍小姐的友谊，像午后绚烂无比的霞光，还来不及看真切，便化作泡影。鲍小姐在船客们上岸不回来休息的空挡，主动的煮沸了方鸿惭的身体。
方鸿惭讨来的鱼水之欢，随着鲍小姐登岸入城，便消失不见。
方鸿惭不爱苏文纨，大概是他觉得苏文纨太过小孩子气，太粘人，不够独立，跟他想象中的苏小姐有很大差距。苏文纨大概是真的喜欢方鸿惭的，船到上海前的五六天，她都没有提鲍小姐，以免引起方鸿惭的不悦。苏文纨给方鸿惭剥桃子，给他洗手帕，钉纽扣，方鸿惭觉得这些都是太太对丈夫所尽的义务，这让他毛骨悚然，仿佛做苏文纨的丈夫，是他生命里最危险的任务。
方鸿惭回上海后，无聊得紧，赶在春天花开时去看苏文纨。不想第一次去苏文纨家，便看到自己中意的唐晓芙。唐晓芙二十左右，圆脸妩媚端正，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胭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口馋，仿佛是好水果。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的裙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齿。她头发没有烫，眉毛不镊，口红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就是这样一位钱老眼里真正的女孩子，惊艳了方鸿惭。
方鸿惭第一时间就想给唐晓芙一个好印象。亏得他三寸不烂之舌，总想用奇论怪调来博得眼球，可用力过甚，反倒招致麻烦。
因为跟苏文纨认识的缘故，方鸿惭顺便认识了赵辛楣和曹元朗。方鸿惭若是真爱苏文纨，这两个人便是无足轻重的情敌了。赵辛楣年近三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美国留学生。曹元朗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圆脸肥矮身材。苏文纨最后没选真心真意爱她的赵辛楣，反倒跟曹元朗一起，或许是兴味相投的缘故，他们都研究新诗，都学的文学。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了！
诗人大概都是希望别人能够拿他的诗当一回事的，哪怕忽略掉写诗的人，哪怕只是尽义务的评头论足，些许褒义词便可让诗人自己心满意足。曹元朗不例外，苏文纨更不例外。曹元朗在《拼盘姘伴》里写道：昨夜星辰今夜摇荡于飘至明夜之风中，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这都什么鬼诗，星辰飘几天才到风中，好辛苦。孕妇肚子指满月，满月贴天上，老态龙钟的样子。苏文纨的诗，倒还直白，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这爱情诗偏让方鸿惭心中作恶，像是苏文纨白花花的身体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等着方鸿惭宠幸，他偏不，好有个性。
方鸿惭置备宴席，让苏文纨跟唐晓芙一起去，苏文纨很不满意，居然不是独自邀请她一个，带她表妹算什么，索性借故生病。唐晓芙很爽气，应时赴约，方鸿惭恐怕乐坏了。方鸿惭跟唐晓芙一起隐瞒事实，不让苏文纨知道他们一起吃饭的事，这算是方鸿惭的小小胜利。
因为诗的缘故，方鸿惭很不客气的说了一通长篇大论，惹得苏文纨很不高兴。男人惹女人不高兴，男人赔礼道歉，也是天经地义。方鸿惭想到了写信，驾轻就熟的他，很容易就写好了。男人讨好女人，莫过于取巧。方鸿惭暗通此道，照例取巧，用了文言文，不仅言简意赅，还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一面要博心上人唐晓芙一笑，用词上也就十分看重。
“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史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在知爱，或勿深责。此书成后，经一日夜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又及。”这是方鸿惭第一次写信给苏文纨，便给她以吃醋讨好的形象，这一切都打着爱的幌子，当然让苏文纨感到情意绵绵。
想来，方鸿惭也不知道如何拒绝苏文纨的爱，特别是唐晓芙是苏文纨的表妹加闺蜜的情况下，拿腻不好，便会鸡飞蛋打，讨不到任何人的好。美好姻缘就在一线之间，不过，方鸿惭的桃花运很快便被自己耗尽，回归到孤单的状态。
都说爱情是盲目的，方鸿惭知爱知不爱，还算有原则，会扬弃的人。不过，他为了讨好唐晓芙，不惜撒谎铺陈，他的信便可见一斑。方鸿惭在信里又极尽机智，找得到事情的核心所在，这无疑是一加分项，再加上他的文笔还着实不赖，女生看了会喜上眉梢。乱世爱赳赳武夫，和平年代，灿若星辰的才子引得佳人迷。
方鸿惭答应唐晓芙，把给她表姐道歉的信也眷抄一份给她看，这种要求似乎很无理，但对于方鸿惭来说，很受用。方鸿惭不是苏文纨一个人的，苏文纨没有理由阻止方鸿惭跟唐晓芙一起吃饭，唐晓芙明明知道表姐苏文纨喜欢方鸿惭，理应避嫌才是，她偏不，可见她少女心爆棚。细思来由，恐怕还是方鸿惭的个人魅力冲到了前锋，不然怎可顺遂他意。
第一次给唐晓芙写信，虽是录抄，顺便也有短信点缀。第一次给心上人写信，方鸿惭是忐忑的，与给苏文纨的信一气呵成相比，这短信还颇费思量。文言虽短，显得生分；白话文太直白，亲热劲显露无疑；用英文是最好不过的，仿佛写情书，用母语之外的语言就能疏通情感间的误差，表现亲热的媚态也没有任何不妥。方鸿惭到底没有使用自己留洋的特权，用英文来开启不差寸毫的亲密。此后一个多月，他见了唐晓芙七八次，信有十几封，收到回信五六封，反响还不错，心上人能跟自己见面，说明不反感；能够给自己回信，说明情意已动。
再好的文笔，给特定的对象写情书，最后都会撒满琐碎，难以免俗。没有想象力，同样一件小事，有人就会陷入干瘪的境地，有人会妙笔生花，形象易懂。势均力敌的恋爱，恐怕除了相见时的轻松惬意，私下里的言语就破费思量啦！方鸿惭能言善辩，有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在那样的时代，还算是清新脱俗的一个人。即使是这样，他给心上人唐晓芙的信，很快就张罗上了日常生活的琐碎，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靠想象来得亲热并不会太长久，莫如日常生活里真实的自己。
写信的时候总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讲不出来，想还不如写信。见面有瘾，终会发展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钱老总结得很到位，大约也是他某个时期的心理映照。写信跟见面，遥相呼应，搭配得当，便能使爱情迅速升华，不至于在某个节点打转转。
方鸿惭一边给唐晓芙热烈似火的温情，一边不得不照应苏文纨的情绪，时常往苏家走动。饭局是少不了的，吃饭谈事，不管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都可以在咀嚼之间见个分晓。在方鸿惭眼里，不爱就是不爱，可没那么容易。为了回绝苏文纨道义上的爱，他多少夜晚绞尽脑汁，皱了多少眉头，可还是迟迟未了。他一边担心唐晓芙看清自己这种感情上懦弱的表现，一边若有若无的给苏文纨吃定心丸。这局难解，拒绝需要力量，得到更需要气魄，方鸿惭走了钢丝，没有回头路。
苏文纨故意说赵辛楣给她三天两头写信，每封信都说他失眠，这分明是敲打方鸿惭的话。赵辛楣想苏文纨失眠，苏文纨想方鸿惭失眠，方鸿惭想唐晓芙失眠，爱情的瓜葛，也能助销安眠药。正如方鸿惭说这种失眠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还引经据典，《毛诗》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渴望爱情，总不能温柔的相待自己的睡眠，也算是爱情曲折里的一种考验，失眠难免多想，多想难免不敏感，也就给爱情的面纱更多的阴影了。
照例是饭局，更有新人作陪。方鸿惭本是赵辛楣的情敌，估计他没少单独请苏文纨吃饭，无奈苏文纨在没方鸿惭的饭局里索然无味，这倒让他有了作东的豪气。作东请客，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是倍有面子的事，一是可以让心上人看到自己交友甚广，二是可以让心上人知道自己的大方好客，三是在情敌面前可占据制高点，可谓是一石三鸟，何乐不为。
褚慎明躬背高额，大眼睛，苍白脸，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自诩哲学家。董斜川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鸿渐绝望地企羡，在政府任职，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
欧洲盛产哲学家，哲学家偏又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即使如此，他们对人们私下里的溢美之词却爱惜如羽毛。褚慎明玩了个小把戏，把哲学杂志书评里赞美他们的话改头换面成自己的，欧洲的哲学家面对万里迢迢寄来的恭维信，当然是难以言表的惊奇和兴奋，不加思索的回信也是有的。褚慎明凭着三四十封回信，登上热门话题榜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可见天上不是不掉馅饼，而是人们太缺乏小把戏。方鸿惭因为一封信得岳父一千磅的赞助，褚慎明因为三四十封哲学家们的回信，得一万金赞助，有异曲同工之妙，信的力量不可小觑，情书当然不是万金可比的。
褚慎明不戴眼镜时，大约是个未开化的男人，以哲学的名义恨女人，不戴眼镜是担心看清楚女人的脸，可怜他内心的邪恶隐忍不发，脸上的猥琐更是昭告天下。他不召深居简出的柏格森待见，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褚慎明跟他喝了一次茶，罗素大呼中国哲学要完蛋，褚慎明不以为然，以自己为蓝本弘扬哲学的大义，研究起数理逻辑。褚慎明出洋为了方面，戴起了眼镜，面对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似乎恨不起来了。
附庸哲学的褚慎明，得到火眼金睛的达官贵人资助，这是他的大幸。缘起哲学，他恨女人，不戴眼镜以抗拒女人脸上的妩媚。他没有真正哲学家尼采那么极端，“到女人那里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自诩太阳的尼采，当然有判上帝死的权利，更何况带上鞭子去女人那里显示他的权威。褚慎明很好的验证了“人不风流只因贫”的警句，出洋后手里有些钱，也就渐渐懂得女人的妙处，比那哲学更诱人，索性戴上眼镜，身怕错过身边女人妩媚的眼神。
亚当和夏娃受蛇的蛊惑，偷吃了知善恶果，被耶和华逐出伊甸园，独创人类一派。两性关系里，不管是褚慎明鸡鸣狗盗式的哲学家回信，还是方鸿渐的情书，都是知善恶果的另一种形式，其目标都是架构爱的欢悦。
董斜川写诗，连饭前等人的片刻也不放过，这爱诗如命，不趁空隙露两手，局外人那里知道他的路数。曹元朗的诗中英文混杂，人有混血儿，诗难不成没有。苏文纨的诗，是以爱之名的新诗，自是托了新文化运动的福，可惜这爱令人翻江倒海，这诗也就勉为其难的幼稚。董斜川写旧体诗，民国新诗开疆拓土，他学他老子反其道而行之。曾做军事参赞，不讲军事，却评领导同事文理不通，因此内调。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算是一种慰藉。董斜川有位年轻貌美的太太，想来他所有的古体诗，都不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来得潇洒痛快。
董斜川对待古体诗的态度还好没有影响到他的爱情，他没有找一位包小脚的复古女人，证明他在审美上还算个正常人。他的爱情若没受包办婚姻的荼毒，能揣摩的便是他的家世和才情，得到女方的认可和仰视。
方鸿渐本不胜酒力，又接连语失，被罚了些酒，酒精上脑，头晕目眩。在酒桌上辛楣提议大家预敬褚慎明未来的好太太，辛楣自是不知大哲学家从来没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是泼妇，罗素也离过好几次婚。
褚慎明说起关于罗素结婚离婚的事，引了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文纨说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鸟笼换成了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酒桌箴言，点了文题。大抵世界上不同文明对待婚烟的本质都如出一辙，爱情是自发的，婚姻却受法律的约束，总得给爱情一个结局，于是婚烟往往预示着爱情象征的终结。
饭局未结束，方鸿渐匆匆谢辞。躺到第二天下午，才爽朗起来。写了一封信给唐小姐，只说病了，不提饭局之事。
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月圆人相逢，自是人间胜境。苏文纨邀方鸿渐夜谈，恰好家里人都去看电影，只剩她跟看门人在家，这样的天时地利，恰是情人幽会，炽烈难挡的好机会。
面对月光如水，人如月美的方鸿渐，恰当又不恰当的给了苏文纨回应。先是“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啥事。”这话听起来如此婉转而调皮，难以按捺住亲热向往的苏文纨，用法语轻声说，“吻我”，这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爱情信号，若鸿渐果真爱苏文纨，本应自己来调理这身体间的物理距离。
鸿渐到底还是吻了苏文纨，这蜻蜓点水式的吻，只剩下诸般意犹未尽。方鸿渐没有等兽性发作，他内心深处的唐晓芙像十字架般封住了他爱情的信仰，他匆匆出逃，脸上照例有扭曲的表情。
吻别，那是一种残忍的甜蜜。苏文纨没有意识到，这一吻，意味着她想象中的爱情即将瓦解，她的强势，扰乱了她第六感的判断，若是自以为是的以为一个人的爱，能够容纳两个人的结局，那多半是要伴随哭泣，来洗礼自己的天真。
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下面的绝恋信。
文执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坦白的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槽踏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
这封信里方鸿渐说了些真话，他承认了自己的软弱，没有勇气，这样的真话显得很纯真，他不想玩弄苏文纨对他的爱情。他明明知道苏文纨对他的友谊超出了异性间的边界，她热烈的爱着他，但他爱着唐晓芙，这个苏文纨的表妹，他担心说出事情的真相，会鸡飞蛋打，得不到两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的友谊和爱，这种担心让他陷入委曲求全的境地，他进退维谷，懊恼万分，不过这都无济于事，等待他的，是另一场措手不及的倾覆。
方鸿渐给唐晓芙去的最后一封信，大约是他平生措辞最为亲密的一封信了。爱的力量让他不顾一切，可惜唐晓芙无福消受，这情书如烟花炮影，让苏文纨给硬生生捏碎。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还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魂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借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唐晓芙听了苏文纨讲述方鸿渐的一切，然后五味杂陈的看完他的来信，内心腾起怎样的烟雾，弥漫了怎样的痛楚，仅可意会了。
爱时可以像男孩子那样主动，恨时也可以毫无情面的倾吐，苏文纨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知道方鸿渐爱唐晓芙，可以肆无忌惮的形容她眼里的方鸿渐。方鸿渐若是早点去信给唐晓芙，讲明一切缘由，兴许比苏文纨给她说他自己更能让人原谅。
方鸿渐最后直面唐晓芙，是一场暴风雨般的质问，方鸿渐过去那些不甚光彩的历史，像那未曾结痂的脓疮，被一点点的揭开流脓，触目惊心，让方鸿渐自己都不敢直面，他的勇气被耗光了，他没有解释，唐晓芙那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意，方鸿渐丝毫没有领会。
对于不甚自信的方鸿渐来说，勇敢是一件沉重的事情。面对心上人的质问，他没有自圆其说，过去那是不曾遇见的荒唐，现在是无力衬托的唐璜，唐晓芙等着他的辩护，他只是两眼是泪，无力感统治了他的灵魂。
方鸿渐雨中逗留，唐晓芙正准备吩咐佣人叫他回来，无奈他逗留时间太短太不巧，又失良机。唐晓芙身怕自己说话太决绝，担忧方鸿渐失神落魄，发生意外，接连去电话，方鸿渐太大意，没问青红皂白，错失唐晓芙温言暖语的问候。唐晓芙还信无他语，方鸿渐也还信没迂回的言语，错失最后的机会。
两个相爱的人，却因为彼此的心高气傲，不肯妥协低头，最后成了彼此的路人，丧失了成为彼此良伴的可能。方鸿渐因淋雨发高烧，唐晓芙忍痛受病，彼此不通音讯，也就无从得知对方的状态，更不可能相互的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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