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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年三十。
已经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夜色像一口锅一样倒扣下来。车子在弯曲的羊肠小道上颠簸，沿路都是影影绰绰的田野。
她抱着怀里睡着的娃，看着车窗外不停倒退的树，心里想着这是自己去丈夫老家过的第六个除夕。
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结婚后，她就再也没在春节见过父母——不光是丈夫死也不同意跟她回去，说路费太贵，路途太远，心疼自己爸妈在家冷冷清清的没个陪伴。也因为公婆都十分传统也好面子，规定媳妇必须在婆家过。
这么久了，她都快忘了故乡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去年年底，公婆过来住几天。她小心翼翼的提出春节能不能让丈夫跟自己回家一趟。婆婆还没说话，公公就梗着脖子喊，上面的青筋都快爆出来：“像什么话？结了婚过年还回娘家，跟咱们家儿子入赘似的。邻里街坊的说起来丢不丢人？”
丈夫见父亲动怒，急了。也怪她：不就过个年吗！爸妈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了。又不是平时没回去过，整天的矫情啥？
她心里一酸。你也知道不就过个大年三十，怎么就不能去我家呢？你心疼爸妈，我就不心疼吗？
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有什么用呢？会听她的吗？
这时，窗外响亮的鞭炮声把她从回忆拉回现实。车一个拐弯，在一栋崭新的三层小洋房前停了下来，里面灯火通明。
丈夫着急忙慌催她下车。她赶紧拎起脚边大包小包的礼品打开车门，朝着门口早就候着的一家人走去。脸上挤出甜腻的笑容：
爸妈哥哥嫂子，弟弟弟妹舅舅舅妈……，新年快乐！
公婆都是某地农村的，风俗是女人下厨。她进屋后把熟睡的孩子放进卧室，照旧挽起袖子准备做事。婆婆安排她先去洗菜。
二月的水，冷得刺骨。手浸在里面五分钟几乎僵硬。她“嗞”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莫名想起结婚前每回过年回家，爸妈说什么也不让她干活。她乐得清闲，心安理得翘着二郎腿在客厅吹着空调剥橘子吃。
禁不住心里一疼。不知道爸妈现在在干什么？吃饭了吗，有没有很想她？
两个小时后，她和婆婆嫂子才好不容易张罗起一大桌子菜。大家招呼着在桌前坐下来，没几分钟公公和丈夫就猜起拳喝白酒，喝到脸红脖子粗。婆婆在旁边咯咯笑，满脸通红。
她端着碗一会看看电视里的春晚，一会看看眼前在烟雾缭绕中笑得前仰后合的一家人，忽然觉得这热闹一点也不属于她。
周围都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她人生的头二十年里，她和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交集。丈夫像一根无比坚固的线，把这些人牢牢的穿在一起，她也凭空添了许多亲戚。
从此她的春节只有远方，没有家乡；从此她的父母即使像小时候一般准备好压岁钱，却再没法亲自交到她手上；其实婆家每个人都对她不错，但还是多了些疏离与客气，跟自己的亲人不太一样。
她努力的做个满分媳妇，满面笑容在三姑六婆中周旋，手挽起袖子四处讨好的询问要不要帮忙。却总觉得疲倦，因为她在父母面前总只是个孩子，她好想任性随意，瘫在沙发上做一棵植物。
吃完饭她主动请缨，去厨房洗了碗。出来后瞧见丈夫和自己家人亲亲热热的挤在一起看春晚，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家都被郭冬临和巩汉林逗得前仰后合。她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笑，笑着笑着几乎都要落泪了。
那瞬间，她眼前好像出现了这样的场面：
两个老人在家，守着简单敷衍的三菜一汤。心里酸涩不愿开口，只是对着桌子唉声叹气。电视开着，因为女儿不在，害怕家里太安静；却没心情看，两个人的春节怎么开心得起？
吃着吃着，妈妈眼圈红了，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说好想咱女儿啊。
“以前过年，我们一大早就开始做菜，她老跑到厨房偷菜吃。我们炒菜，她不是怎么喊也喊不动，就是围在旁边叽叽喳喳的说话。那时候老骂她，嫌她又吵又馋又懒。想不到，现在连骂她的机会都没啦。”
爸爸没说话。只是筷子一放站起身，走到厕所拿起毛巾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结婚是什么？
她走到厕所，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
她想起婚前，自己也曾一厢情愿的以为：婚姻就是两个相爱的人，决定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生活琐碎家长里短都没什么可怕，决心白头偕老的勇气，能解决一切难题。
后来才明白，活在一段不懂换位思考的关系里，简直就是炼狱。
她突然明白了，究竟什么叫作“嫁出去”——
真正的“嫁出去”，也并不是自家女儿和别人家儿子结了婚。也不是养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姑娘，亲热的叫别人“爹妈”。而是记忆里的那个奶声奶气拉着衣角要买芭比娃娃的小姑娘，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彻底从自己的的生活中走了出去。
她突然看懂了婚礼上爸妈苦着脸，努力憋住的眼泪；和旁边丈夫父母眉头舒展、喜气洋洋的笑脸。
如果在婚姻中没有地位，丈夫不够尊重和体贴你，凡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么“嫁出去”三个字，也就意味着远离了原生家庭。
他不会体贴你的感受，也不会体贴你父母的感受。在他心中，他的爸妈才是最重要的。而你一年又一年的丢下自己父母和别人的爸妈团圆，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人，怎么能想到：
你之所以愿意和他结婚，愿意陪他回去过年。愿意把他的爸妈叫爸妈，愿意讨好他的父母亲戚。愿意融入他们那个家庭，愿意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尬聊到浑身难受。
不是因为“嫁出去”，而是因为“我爱你”？
他只会在你想陪自己爸妈过年的时候，责怪你的“没规矩”、“不懂事”；
只会觉得你总想回娘家是因为对他父母有意见。
只会觉得你又作又矫情，大过年了还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扫兴。
那瞬间，她好像终于理清了脑子里错综复杂的线。
一辈子还很长。我们不可能永远节节后退，在婚姻中忍辱负重。
嫁给一个人，更不代表要抛弃了另外两个深爱自己的人。
毕竟他们曾经十月怀胎，带你来看这个世界；他们不顾脏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抚养长大；他们第一次当父母，磕磕碰碰也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他们在你慢慢长大的同时也越来越老，终究会丢下你在人世间成为一个踽踽独行的孤儿。
见一面，就少一面。直到最后，想见也没有机会再见面。
如果只是因为害怕被讨厌，或者习惯了顺从。就连最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坚持，在旁人看法中低眉顺眼，苟延残喘的度日。
这样的活法有意义吗？还能得到丈夫的尊重吗？
想着，她从兜里掏出早捂得温热的手机。不顾旁边丈夫和公婆的诧异眼神，拨通了爸妈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后，电话就被接起。她语调铿锵的说：
爸妈，你们等着我。我明天一早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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