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迫于权势,常代人捉刀,文成落款,多署他人之名。但逢笔下观点与内心相抵牾,余每愤愤,故有此篇。
以前写文章,不爱使用第一人称,老躲在二三人称里,借他人的口吻,发自己的议论,以事不关己的姿态,做了芸芸众生。起初是心甘情愿,后来是迫不得已。虽然现在的我,依旧是普通人,但是经过世事的磨练,终于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更偏爱使用第一人称。
无论第一人称“我”,是第二人称“你”或者第三人称“他她它”的什么人;无论“你”与“他她它”怎么相称;无论第一人称“我”是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还是曲高和寡地自编自导自演,我都必须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为了获得掌声,只是如艾青的笔下的鸟一般,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不愿意一天一天地与之陌生,也不愿有人因为不明就里的文字掉进了陷坑。
我的老师,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他一篇一篇翻着我的作文,然后问,何以文中无我?这所谓的“无我”,便指的是文中没有第一人称。我那时年级尚小,自然不能班门弄斧,说我是学着鲁迅先生的曲笔,在隐晦的语言中,表现自己的情绪;也不能标榜自己追求的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指出的“无我”之境。面对老师的疑惑,我不过轻声答道,下次一定注意。
那时候,我是刻意要回避第一人称的,从这之中,收获一种类似捉迷藏的乐趣,一种近于创作朦胧诗的情趣,就像泰戈尔《金色花》中的顽皮孩子。对于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这所有的他们,不管我当时下笔采取的是什么态度,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确是偏爱他们的,信任他们的,以至于用他们来取代了我自己。
我相信存在主义,以为他们的数量多,存在即合理。现在想起来,这完全是荒谬可笑的。数量反映出来的,也许是泡沫经济。古代有“乌合之众”的说法,这些人没法打仗,至少没法打胜仗。翻一翻历史,以少胜多的战役,举不胜举。后来法国的古斯塔夫•勒庞,写了《乌合之众》一书,专门研究大众的心理,再一次强化了“群盲”一说。
我意识到,我曾信赖的二三人称,曾寄托自己情感的这些他们,其实也都并不可靠,有一些错误需要纠正。当我的思想,经过他们的口中说出来之后,往往让人有了误会。于是我遭到质疑,从写作水平到人品到三观,我的全身上下,我的内在外在,我的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我的祖上,都是流言攻击的范围。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为了摆脱质疑,我终于开始用第一人称了,虽然谈不上“爆发”,但总算做出了一些反应。生活的有趣与无奈之处在于一切都由不得你。思想上觉醒,打算要坚持使用第一人称的时候,我却被现实生活所迫,不得不使用二三人称,把自己变成是他们的化身。
也许是考虑到我长期依托二三人称的缘故,他们竟养成了一种习惯,把我作为了他们头脑中的细胞。我的劳动成果,在我稍不留神的一瞬间,就贴上了他们的标签,然后见诸报刊。不能让一个细胞在外界抛头露面,不然外界的舆论会一片哗然。公诸于世的是神秘高深的二三人称,单纯简单的第一人称被搁置在了一边。
那二三人称的文字,别人以为更有内涵,更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的特质,更加耐人寻味,不像第一人称,直白道来,真诚拙朴,不见了艺术的影子,也没有任何修饰加工的痕迹。然而却不料这里面,不过是转换了形式,不过是偷梁换柱,把第一人称隐没了而已。
后来,我也学得了一些技巧,把他们的事,以第一人称写了出来,就像先前他们一样,把第一人称的事,随手就做了他们自己的。但是我写的不是小说,没有功夫展开鸿篇巨制,讲了一连串的故事,让人去揣摩与领会。我只是通过他们的事直接说明,需要提防二三人称,需要提防他们。
一个人除了知道第一人称“我”是自己以外,再难说清第二人称的“你”是谁,第三人称的“他她它”又是谁。二三人称的他们,是强盗,是土匪,是才狼虎豹,这都有可能。长期使用二三人称,容易迷失自我,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甚至要模拟豺狼虎豹的口吻,容易扭曲自己的内心,把自己变得不是人。
写文章这种一些古人不屑的“雕虫小技”,却和“经国大业”一样,里面却依然隐藏着玄机。莫被浮云遮望眼,失足浊浪没吾身。且不说太史公著书立说,藏之深山,传之后世的宏愿,单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写文章也要从“我”做起,多使用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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