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思

（本文稍有剧透，请谨慎阅读）

今日看了《相爱相亲》，张艾嘉的良心之作。很早以前就在微博上看到她发布的关于制作此片的信息，很惊讶她选择了在河南拍摄，还记得当时她po了一条微博告诉大家电影杀青，附带几张剧组庆功开香槟的照片，我当时就觉得片场的人看起来都很努力很实在，电影的关注度可能不会太高，但张艾嘉的确早已到了那个“尽情拍我自己想拍的东西”的年龄和位置。

此片让我印象深刻的不仅仅是“迁祖坟”，“繁复的办证手续“，以及“电视节目组闹剧”等具有鲜明现实意义的情节，更多的是导演把煽情的度拿捏得非常好，表达了令人感同身受的女人的心思，而不是在表现诸如“姥姥一辈子等候男人的痴心和忠贞坚毅”或者“慧英为了尽孝道坚决要迁移父亲的坟的决心”等很容易进入无聊乏味毫无动人之处且迷之尴尬的煽情模式的剧情。张艾嘉绝对不是那种冷眼旁观的导演，绝不是那种现如今很受追捧的用镜头冷静叙事，揭露残酷现实却不加任何评论的文艺片制作人。她有她幽默，热情，和赋予浓厚情感的地方，但这些表达由于太接近真实以至于完全不会让人认为叙事者在刻意向观众兜售什么东西。

张艾嘉的作品我看得实在太少，对她的印象最早只是来自李安的《饮食男女》，她在里面饰演那个“古怪的女人”最后和老爹走在了一起，展开一段忘年恋。后来也看过她在关锦鹏的《人在纽约》里演一个叛逆的，女权主义思想十足的国民党高官的女儿，在纽约追求舞台剧表演的梦想。前不久我又看了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她在里面饰演了一个大概最令我反感的角色 —— 一个加拿大籍华裔中文老师，在澳洲和与自己年龄相差近四十岁的学生展开师生恋，情节和对白设置都异常奇怪和突兀。我甚至有点怀疑这位功成名就的女人是为了在表演上寻求突破而故意寻求一些不太寻常的角色来演，因为普通的中年女性已经无法满足她的艺术追求了。这一点大概是于佩尔一直在做的，但无奈这个角色可能是整部片子里最莫名其妙的一个，还是请贾樟柯出来承担责任吧（好的角色设定都留给自己老婆了lol)。

一直以来张艾嘉给我的印象都是和女性电影有关，仿佛她最懂女人，也知道如何用细腻，幽默的手法展现各种各样的女人。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她是绝对成功的。就像《相爱相亲》里她设定的三个女人，三代不同的女人形象，虽然不否认在一定程度上有偏见，但总的来说非常真实具有代表性。每个女人身上都不同的时代缩影，姥姥的传统和执拗，薇薇的纯真和勇敢，以及导演自己所塑造的慧英 —— 一个紧张，暴躁，总是自相矛盾的中年女人，每个人都在坚持着自己心中那个执念，那个心思，那份情。这三代女人不同形象几乎都是通过她们对爱的态度来表现的。姥姥的爱就是等待，是孝顺夫君的父母，是他寄回来的家书和一点点钱，尽管夫君在婚后半年就抛弃了她娶了城里的妻子；慧英的爱是压抑在心里，反向表现出来的。她对丈夫的埋怨，吵闹，指使，不耐烦和冷嘲热讽最后都通过车里那场戏 —— “不准王太太坐这辆车”和“我梦见那张年轻的脸，就是你”，所一下子一笔勾销，化为一个爱字；薇薇的爱是最直接的表达，她去酒吧看见一个乐队主唱，喜欢听他唱歌，就常去听，去等他，最后他们变成男女朋友。主唱之前的青梅竹马带着疑似他的小孩来投奔他，她嫉妒，却没有放弃，反倒偷了户口本出去和他注册结婚，但阴差阳错婚没结成。主唱为了追求梦想还是去了北京，临走之前告诉她：“你可以来找我，随便你来不来。” 薇薇还是执着地爱着他，最后告诉妈妈她会等他，但两人最后的结局导演留给了观众自己去想象。

张艾嘉的高明所在，就是她把女人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把她们的形象描绘得如此鲜活。我们同情姥姥一辈子无疾而终的等待，却也不解她那种过时的执拗；我们看到慧英作为一家之主中年女人的干练和魅力，她做春梦和吃醋时的可爱，却也厌烦她的乖张暴戾；我们欣赏薇薇作为现代女性的大胆，自主和对姥姥善良的关爱，却也反感她自私任性，把家事曝光，口无遮拦的幼稚举动。女人永远都有那份自己的心思，那个心底里的执念，无论何时何地，它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她们。这份执念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可以说是无坚不摧。正如姥姥外表看上去如此柔弱，作为一个暮年老人却像孩子般固执可爱，令人怜悯，但她内心的那份执念是绝对无法撼动的，她绝对可以誓死保卫这份执念。这就是女人。我常常认为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中，遇到不测往往坚持下去的是女人，由于男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太相同，所以在无路可走时他们更有可能放弃，而女人拥有的那份心思和执念，往往可以支撑她们继续走下去。

我并不认为女性电影就一定要展现女权主义，当然女权电影看起来是很带劲的。但那种超现实主义或者理想化的女权主义形象往往只是在视觉和思想上给观众带来冲击，而不能使女性观众产生大量的情感共鸣。我们可能会崇拜影片中的女权主义形象，可现实的我们离这样的形象还有一定距离，因此我更爱看一些表现真实状况的女性电影，这些女性形象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将她们通过电影表现出来也是唤起我们的自我意识和我们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同的一种方式。与西方的《女性瘾者》这种通过另一种极端方式来表达女性主义的电影不同的是，《相爱相亲》让我看后觉得很温暖，作为一名女性是那样的可爱和美好。而《女性瘾者》，虽说是很绝妙地把一个男性惯常的行为和形象赋予在了一名女性身上，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女权主义影响，反而看后觉得很不舒服，有种莫名的恶心感，也许这也是导演想要达到的目的吧。只是我骨子里到底还是一个东方人，更愿意接受那种温柔的执拗，隐忍却不失尊严的女性形象，而不是一味地去复制一些常人思维中男性才能做的事和举动。

我还特别喜欢这部片子的一点是，张艾嘉把女人的各种心思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毫不掩饰。姥姥就愿意等她的夫君，即使只是十七岁那年有过半年相处的时光，即使他早就把她抛在脑后，有了新的家庭 她还是照样把他当作自己一辈子的丈夫。她的心思很简单：我就是岳曾氏，不管怎样时过境迁，你们谁也抵赖不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即使到最后她终于见到了当年丈夫的照片，青年的，中年的，暮年的。。。她只说了一句：他不像我记得样子啊。这么多年过去，她俨然已忘记他的模样，也许他们并不适合在一起，也许她并不真的那么爱他，可她还是死守着心中的那份执念，因为在她心里，这个人的形象早已超越了丈夫二字，而是一份念想，一份寄托，一个遥不可及和永远等不来的幻影。因为她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再见到他和他在一起了，这一切便成为了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旧时代女人的忠贞和死心塌地 —— 当一个女人把她日思夜想却得不到的男人理想化了，其实也是令人畏惧的。

而慧英作为一个表面强势独立的中年女人，她的心思就是不让人发觉她对丈夫和女儿的深爱。她可以默默做很多事，但就是不能表现出来，一旦被人看穿她就输了。所以她总是对他们说一些冷酷绝情又无理的话，总是把气撒在好脾气的丈夫身上，但女人总归是女人，她对他的爱是难以抑制的，在她内心深处仍然住着一个萌动的少女。就像她在学校被学生的足球砸晕，躺在床上做着春梦，梦见自己丈夫年轻的样子 —— 他穿着白衬衣，伸出一只手来拉她。我都承认自己有过相似的梦境，梦见自己喜欢的男生，微笑着对我伸出一只手，那个镜头一直在我梦境中反复，不知道能说明什么，大概就是我很爱他吧。慧英的心思其实丈夫都懂，在这里不得不说田壮壮把角色拿捏得太好了，朴实自然又讨喜。他和慧英最后在车里的那段对话，简直是这几年来中国电影里最可爱最动人的夫妻对白。所以一个女人拥有这样的心思，又能遇到一个懂自己心思的丈夫，便是再幸运不过的了。

薇薇的心思，就是大胆自由地追求心中所爱。正如她妈妈慧英所说，她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所以她在冲动地想去和男朋友领证前完全没思考过跟他在一起追求音乐梦想的日子到底会怎样。但慧英有所不及甚至会钦佩的是，她没有她身上那份率真和敢爱敢恨的精神，当然也由于年代的不同。薇薇对男友的爱是毫不掩饰的，在他表演完之后，她会第一时间迎上去拥抱他，尽管他们处境不同 —— 她有稳定的工作，爱她照顾她的父母，而他却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颠沛流离，时常还因为艺术家思维有点小反常。他的青梅竹马来找他，他们一起唱歌到深夜，她让她的孩子叫他爸爸。。。这些薇薇看在眼里，却毫不在意，因为她心里想着就是自己如何爱这个人，其他所有的一切尽管会让她不开心，但都不是重点。她偷偷跑去找姥姥的时候，晚上在床上拿出手机给姥姥看男友的照片，并骄傲地说：“这是我男朋友，帅吧？我连我妈都没给看过。”姥姥也是至情至深的女人，看了一眼说帅，又笑着闭上眼睡去。女人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如此，不管是什么年龄，什么背景下的女人都会有同样可爱的小心思和举动。就像到最后慧英发现了女儿跟一个乐队主唱在一起，稍稍担心之余也只是说：“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当年她也是那样的女人，执着地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等他当兵回来，说服父母并和他结婚。最后薇薇告诉她那去北京追梦的男友说不会等他，却又在慧英面前说了相反的话，全片主题得到了升华 —— 女人在等待中寻求和认识到了自我，以爱的名义。在此我想引用一两句别人的短评：“被爱，是这个时代赋予每个人最伟大最实际的梦想。似乎被爱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但离爱最近的时候，是选择去爱别人。”

可能是近年来看了太多阴暗令人心累的电影，我尤其喜爱《相爱相亲》的真实与温暖，一部女性电影佳作。没有刻意的女权渲染，也没有过多的歇斯底里，我在电影里的女性角色身上可以找到许多自己的影子，相信许多其他女性观众也会。这大概就是张艾嘉导演的成功之处吧。愿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那么执念着的人，梦里都是他最年轻美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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