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梅香,我妈
“站在锅前负责炸馃子的是位年轻姑娘,她手持一双长竹筷,不失时机地翻动着油条,将够了火候的成品夹入锅旁那用来控油的钢丝笸箩里。因为油是珍贵的,控油这一关就显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顾客,只低垂着眼睑做着属于自己业务范围的事——翻动、捞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这愉快的劳作而显得十分灵巧。当她偶尔因擦汗把脸抬起来时,我发现她长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鲜的肤色,那从白帽檐儿下掉出来的栗色头发,那纯净、专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当时的年岁,无法用词汇去形容一个成年女人的美,但一个成年女人的美却真实地震动着我,使我对自己充满自卑,又充满希冀。
关于美女,那时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见过一点可怜的图片,也觉得那图片分外遥远、虚渺。邻居的孩子曾经藏有一本抄家遗漏的《爱美莉亚》连环画,莎士比亚这个关于美女的悲剧故事吸引过我,可我并不觉得那个爱美莉亚美丽。再就是家中剩余的几张旧唱片了,那唱片封套上精美的画面也曾令我赞叹不已:《天鹅湖》中奥薇丽塔飘逸的舞姿,《索尔维格之歌》上袁运甫先生设计的那韵致十足、装饰性极强的少女头像……她们都美,却可望不可即。唯有这炸馃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觉和捕捉的美丽。她使我空荡的头脑骤然满当起来,使我发现我原本也是个女性,使我决意要向着她那样子美好地成长。
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队伍里开始了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观察她那两条辫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态,她擦汗的手势,脚上的凉鞋,头上的白布帽。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两条辫子紧紧并在脑后时,便觉得这已大大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当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围巾又故意拉下几缕头发散出来时,我的内心立刻充满愉快。日子在我对她的摹仿中生着情趣,脑子不再空荡,盯着黑板上的氮磷钾,我觉出一个新我正在自己身上诞生。”
上面这段文字是作家铁凝的散文《与陌生人交流》里的片段。文章写到“我”还是个懵懂女孩的时候,深深地被一位陌生人炸馃子的姑娘吸引,可当我成姑娘数年之后再见到这位炸馃子姑娘这位陌生人时,她已成为了,用当下的流行语就是“油腻大妈”了。可当“我”克服着虚荣走向这陌生人,告诉她曾经是自己的偶像时,这位陌生的炸馃子姑娘又被激发出来对美的向往和追求,第二天又装扮成她年轻时的模样,炸起了馃子,虽有些年老色衰,但依然还是那么美。作家铁凝的原文是要揭示出平淡的生活里处处会充满“陌生的魅力”这一主题。
可我从这段文字里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女人的心思里,特别是女孩,在她成长的生命里总在揣摩启发自己少女美感的女性,并效仿直至超越。而且这份情感会超越时空,日久弥新。
我五六岁时,跟着父母调入了一个新单位,和魏阿姨家成立邻居。魏,是她先生的姓氏,几十年我就一直是“魏阿姨”这么叫着。
那时魏阿姨大概三十五六岁,我妈应该是二十五六岁,梅香姐,就是魏阿姨的女儿大概十四五岁。
五六岁的记忆还真不多,但我和小我两岁的妹妹跟着魏阿姨身后的情形一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当时我们住的是平房,很多人家都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了蔬菜贴补家用。我家是没有,一是爸妈没时间,二是人少孩子小。魏伯伯和魏阿姨每天下了班就在菜地里转悠,我和妹妹就总是跟着魏阿姨身后,一时是在房屋里转,一时又跑到菜地里。
梅香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小弟跟我一般大,我俩后还是同班同学。五人两间房,还有女孩和男孩,而且孩子一天天长大,实在是不够住。魏伯伯就紧挨着屋后用些简单的材料,搭了一间房。房子虽只能搁下一张单人床那么小,但支起个蚊帐,很紧凑。我还记得床上铺的是一张蓝白大格子的床单,枕头边还堆放了几本书。床上的床单始终是平平整整的。我在玩耍时总想上前去摸摸。我也记得只要梅香姐在,她总会想尽办法让我们离开那件小房间的。现在想到这些,我一点也没有责怪梅香姐的意思,反倒是觉得我是从那时起学会了整理收拾屋子起,直到现在我也喜欢把床单弄得平平整整的,也连在枕边放书也喜欢上了好多年,直到开始用手机后才改掉这一习惯。我想这些恐怕都是儿时梅香姐给我的影响。
我记忆中的梅香姐,温文尔雅,婉约柔美,真的,和同龄人相比,她从不高声言语,也从不火急火燎。慢条斯理,从从容容。五官相貌,身材体型,都可算是人中龙凤。她跟我母亲的交往,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恋爱问题。记得我读高中时,见过好几次她俩再聊天,聊着聊着梅香姐就哭了。后来在家餐桌上,才听见母亲对父母说,梅香姐自己谈的对象父母不同意,可能要分手。还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就是魏伯伯去世时留下了要梅香姐照顾两个弟弟的遗言,这给梅香姐很大的压力。我也听母亲说过,梅香姐因为这事知道两个弟弟都有了工作才去谈婚论嫁的。可见母亲与梅香姐交往还真不一般:母亲即是梅香姐如父母般长辈,又如同朋友知己。
再说说魏阿姨吧:我爸妈的单位是个国企单位,人员来自天南地北。我是后来才知道她是江西赣南的客家人,难怪她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说话轻声细语,不急不躁,无论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都是光滑整齐,两耳边各夹一枚黑色发卡,没有一丝乱发逸出,她肯定不止一件衣服,可我只记得一件纯蓝色的外套,顿领,布扣,从前颈一直开到不知是左边还是右边腋下。我每每看见她扣扣子,总是纳闷得很,不知她一只手是怎样就把扣子扣好的。魏阿姨很疼爱我和妹妹,时不时会拿出点小零食塞进我们嘴里。现在想来吃的是啥我都不记得了。但魏阿姨往我们嘴里塞吃的那种幸福感,却依旧是暖暖的。魏阿姨因高血压去世的,好像当时还不到七十岁。真是可惜,经常喊头痛的她竟然没有看过医生。这也是因为她凡事都不愿麻烦别人所导致的,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母亲与魏阿姨的交往,起初是因为是邻居,可到后来就应该由于性格和秉性了。听母亲说,那时孩子小,工作忙,几乎每天魏阿姨都会到我们家把我们领走,母亲就能安心忙家务了。说到这,魏阿姨上我们家领走我和妹妹的情形还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再说说我母亲:在我眼中,应该说在一般人的眼中,我母亲是个挺讲究的人。别的不说,单说说江南一带的人有端午晒箱子的习俗。一个大的木箱,最上层的枕套和枕巾,其次是被单和被面,最下面是床单和毛毯。虽是五颜六色,可还是净色的居多。还有个扁平的皮箱,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皮箱,就是厚的帆布箱,只是有两根皮带似的锁扣。这箱子可都是我母亲的私人物品,我和妹妹最好奇的是那把小小的伞。伞面是绿带蓝花的纸,伞架是竹子,伞柄下还是粉色的丝线流苏。后来我是在电视剧《围城》里看到过,就是孙小姐借给李梅亭打的那把太阳伞。纸质伞面一遇到水,全掉色的。我们从未没见过母亲拿出来用过。再说当然那个年代谁敢用呢?每次母亲都把伞靠着箱底晒,从不打开。母亲把伞没有上缴,也没有毁掉,看来也就是想留个念想。
箱子里还有一件缎面的夹袄和两件棉袄外套,让我难忘。夹袄应该是锦缎面的,不知是老妈舍不得还是没有机会穿,只是再过农历新年的时间在家里穿穿,从不穿出门。有时烧饭时又换下来。我觉得这夹袄不应该是这个季节穿的,太薄!这衣服对我影响挺大。到八十年代中期我结婚去上海时,还真买了一件,大了,而且颜色也没有母亲的那件好看。是真不如母亲那件,还是我心里只惦记着母亲那件,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箱子里另外两件棉袄外套也让我记忆犹新:一件是蓝底起小白点,一件是蓝底起小白花。那时的棉袄都是手工铺棉花缝制的,就是一个胆,外面一定要穿外套的。可我很少见到母亲穿这两件外套,平日里都是将单位里发的工作服直接套在棉袄上。
母亲箱子里还是宝贝:小手绢,五颜六色,也不知她啥时候攒的。大年三十晚上准会给我们姐妹。还有纸质的一分两分的人民币纸币。那年头这种钱很少,每年过年,爸爸给一块两块的,妈妈就给一分两分的。可我们好像更喜欢妈妈给的钱。可是母亲给的这些钱,后来也不知道哪去了。我们肯定不会拿去买东西,真的!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都扯到哪去了?再说回来吧。魏阿姨离世后,我母亲也对我们来到广州,梅香姐退休后也随夫定居深圳。我时常听到母亲念叨着梅香姐,说啥时见见面;我跟梅香姐也有微信互动,她也多次提到去看我母亲。可这么多年,还就是没见过面。梅香姐来的深圳做义工去旅游,还加入了合唱团,忙个不停,最主要的是不会开车不说,有的中年妇女可以满世界飞的,只是梅香姐不敢。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这不,这两天又从我的同学那听说,梅香姐跟她说要去看看我母亲。我心里一怔,这比她直接跟我说还震惊。真的,她跟我说要见我母亲,那是客气;可跟别人说想去见我母亲,那就不是客气那么简单了:她铭记,她惦念,她苦恼,她难忘。
生命不知有没有轮回,来世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生命历程中遇到的人或许很多,可能存放在记忆里的,甚至让你牵挂惦念的,除了家人,还有几人?这些就是我一直思考且努力去解答的问题。
魏阿姨,我母亲,梅香姐,再加上我,四个女人共处半个世纪之多,可除去母女关系的,我们彼此真正的交流互动并不是太多,可对彼此影响,以及各自在各自心目中的地位,还真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这或许就是女人的心思吧!
再回到铁凝的那篇文章,当我无意间看到作家铁凝女士的散文《与陌生人交流》,我记忆的闸门忽然开启,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脑海。魏阿姨跟梅香姐,我跟母亲,那是血缘关系,母亲对女儿的影响就不消说了。我想说的是梅香姐对我的成长是有影响的,那我母亲在梅香姐的记忆里,对梅香姐的成长有影响吗?
我觉得在梅香姐眼里,我母亲就是那位站在锅前负责炸馃子的那位姑娘,而在我眼里,梅香姐就是那位站在锅前负责炸馃子的那位姑娘。我以为我们之间,除了是那位揣摩启发自己少女美感的女性,更是生活习性的养成,以及为人处事的效仿直至超越的偶像或标杆,这份情感会超越时空,日久弥新,不仅伴随着我们一生的记忆,而且会因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成为我们内心深处的最强音。
一一2019.9.20于虎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