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拂晓,孟家军发起进攻,好在常年驻扎凉城,习惯这天气变化,比起敌军,孟家军虽少了近一万人马,也是不遑多让,还隐隐略胜一筹,但一场硬战在所难免。
孟长欢由始至终都坐在帐中,哪儿也没去,以她如今的身体,也去不了,凉城除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几乎都空了。
案前摆着那封密信,孟长欢拿起来,感到有些可笑,她想起三年前父亲死后那几天,她坐在灵堂门口的台阶上,不知何去何从,南宫晟,那个少年天子,大秦地位最高者,一身白衣,温温雅雅,他站在她面前,扶起她,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孟长欢,朕在孟将军灵堂前发誓,这一生,必护你长欢,君无戏言。”他的眼睛,像夜一样黑的纯粹,心里的防线就那样轰然崩塌,那日,她刚及笄。
呵,护我长欢,长欢……
天大亮,才有人来报,“将军,我们……”
孟长欢未等他说完就独自往外跑去,城门大开,血,都是血,红得眼睛发疼,一步步走去,血一点点浸透她的鞋子,染红她的衣摆。就算做好全军覆没的打算,但当真正面对时还是太过残忍。
除了三年前父亲死的那天,她再未这样恨过自己的无力,一具具横陈的尸体几个时辰前还都是鲜活的人,他们陪了她三年,她曾经在他们面前,信誓旦旦“我孟长欢,和你们同生共死。”
而今,血肉模糊得让她几乎认不出他们本来的样子,眼前一片迷蒙,十万孟家军啊,十万,除了她和身边几个人,全军覆没。
突然,孟长欢抬起头,猛地回身,握住身边人的手腕,“孟副将呢?孟洄呢?”她双眼发红,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将军,孟副将,他,”那人失了声,哽咽在喉,说不出话来。
“不,我不信,不可能。”孟长欢甩开他的手,趔趔趄趄向前走,“我自己找,他答应过我的,对,他答应过我的,会好好活着。”
孟长欢跪在血泊里,翻过一具具尸体,“孟洄,你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孟洄,你不能言而无信。”
“孟洄,你不出来,我会生气的,我生气了,就再也不理你了。”
……
待最后找到孟洄尸体,已是黄昏,孟长欢抱着他,把他搂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可惜,她手上,身上,都是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扶起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他背在背上。
“将军,我来吧。”
她好像没听见,一个劲慢慢往前挪步,“孟洄,都结束了,我带你回去,给你娶媳妇儿,好不好?”
心一下子疼得要命,孟长欢几乎承受不住,她不得不停下,手按在左胸上,疼到直不起腰,眼前一片漆黑,终于倒在地上。
待孟长欢醒后,已快到京都,说是虞城战停,援军到达凉城发现战争已结束,才将她一并带回。
不管别人说什么,孟长欢都不作回应,也没说要见孟洄的尸体,该吃吃,该喝喝,只是终日无言,仿若一滩死水,再无波澜。
金銮殿上,南宫晟定定地望向殿下面无表情的孟长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她终于回来了。
不过,满朝百官都看得出来她的虚弱,说到底,不过才二九年华,背负之多,是许多男子都不及的,一时眼中都带着关怀。
南宫晟关切:“孟将军,孟家军神勇无比,朕深感欣慰,身体可还好?”
孟长欢抬起半阖的眼眸看向坐在高处的他,帝王的威严和雅致在这个男人身上完美融合,他眼底满是柔情,一股痛感却由她的心向四肢迅速蔓延开来,“谢陛下关心,臣无事,”许是太久没开口,身音有些喑哑。
南宫晟心里软了软,“你可有想要的赏赐,无论什么,朕都会尽量满足你。”
“陛下,你记不记得,臣的父亲,祖父,孟家世代为国牺牲的人?”孟长欢没有理会他的恩赐,淡淡笑起,嘴角微翘。
南宫晟看着她那似有若无的笑,声音带上几分温柔,“朕记得,大秦百姓也会记得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次凉城一战,死了多少将士?”
“这……孟将军,他们都是为国捐躯,朕不会亏待孟家军的。”南宫晟安抚得看着孟长欢。
孟长欢加深笑意,眼中却似寒冰乍破,“陛下,你知不知道,孟家军总共有多少将士?”
南宫晟皱皱眉,他当然知道,这一战,孟家军几乎全军覆没。
没等到南宫晟开口,孟长欢就先他一步,“陛下,孟家军上上下下共十万,所以,自凉城守住的那日起,孟家军就不复存在了。”南宫晟直觉心惊,想要截住她的话,孟长欢却忽的低低笑出了声,“陛下,孟家一脉,百年为将,是不是真的让你很害怕?”
“孟将军,”南宫晟听言眼里一暗,帝王之态初露,想要开口敲打敲打她。朝堂上百官也是瞬间变色,这也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这次的事,他们多少也都知晓几分,但如何能说出来?
帝王心,君主意,谁能擅加揣测?
孟长欢没理他,顾自继续,“陛下,臣三岁识字,七岁习武,父亲教臣的军中第一课就是‘保家卫国’,孟家人世代为将没错,手握重兵没错,可是臣的父辈,祖辈,戎马一生,征战无数,浑身上下都是伤疤,这些,陛下你知道吗?孟家军军中人死于战场的有多少,你数的清吗?”
“放肆,孟长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南宫晟脸色黑得可怕,眼中的火焰几乎想要吞没眼前的人。
孟长欢骤然提高声音,两眼锐利,厉然出声,似刀剑出鞘,“臣知道,臣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了,陛下,你有见过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吗?你有听过将士绝望的呼喊吗?你有感受过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感觉吗?你有吗?”她冷冷一笑,“你没有,但是臣有,臣因为武力尽失只能坐在帐中等消息的时候就有!臣明知是死路还命令他们去执行的时候就有!臣翻开一具具尸体认领的时候就有,臣在一个个把他们找回来擦干净的时候就有!”
南宫晟已隐隐在爆发边缘,但是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他提醒自己要忍耐,她只是太难过了,太难过了,她需要发泄。
百官震惊,这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和陛下说话啊,一个个恨不得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孟长欢蓦地转身,望向身边的文武百官,“各位大人真是幸福啊,想来十七八就有妻子了吧,如今府上,可是妻妾成群?”
有人开始不服,“孟将军,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你一闺中女子该说的话吗?”
“是啊,身为臣子,这是你对陛下说话该有的语气吗?”
……
有人起头就有人接,文官最厉害的,就是一张嘴。
“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们在这里的平安喜乐,都是我孟家军用血换来的。”孟长欢偏偏头,眸中透着三分疑惑,好像真的很好奇,竟是一般女子该有的俏皮。
“什么叫你的孟家军,那是陛下的军队,他们那是死得其所,是他们荣耀。”文官最受不住讽刺,更何况是被一女子所说。
孟长欢大笑,“哈哈,死得其所?荣耀?好啊,那明天刘尚书把你家儿子送军队去吧,也好精忠报国啊。”
“这……”被这么一呛,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舍不得?那他们就该死吗?他们多半都才刚及弱冠,他们还未娶妻,还未生子,还未好好孝敬父母,还未看尽繁华,他们就该死?”孟长欢平静问道。
眼睫轻颤,流下两行清泪,没有哭声,没有呜咽,毫无征兆,眼泪顺着脸颊在下巴汇聚,滴滴打湿金銮殿,苍凉感油然而生,大殿内几乎让人窒息。她就好像被人舍弃的孩子,在哭诉他们的残忍冷漠。
她看向南宫晟,眼中水色一片,浸得双眸越发黑亮,倒衬得面色越发苍白,弯了弯嘴角,极其温软地笑:“朝堂风月,诡谲多变,是我天真了,竟然相信远离京中便是安全。陛下,臣以为臣最不用防的就是你了。”
南宫晟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该发火,该治她大不敬的罪,但他却舍不得,看她流泪,心疼得不行。她明明就站在几步之外,却仿若咫尺天涯,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深沉沙哑,“孟将军,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吧,朕会补偿你的。”
孟长欢再没说话,眼底一片死寂。是她亲手送十万将士去死的,他们都没回来,她有什么资格活着。
金銮殿里静得要命。
…………
御书房,南宫晟刚放下笔,案上是一道圣旨,就差按上玺印了。
孟氏长欢,温婉淑德、娴雅端庄,着,册封为后,六宫表率,为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以近贤臣。使四海同遵王化,万方共仰皇朝。钦此。
长欢,我是负了孟家军,但是我不后悔,我是天子,不单单是某个人而已,以后,我免你忧,免你苦,护你长欢。
南宫晟拿起玉玺打算按上印,心里生出期许,不知道,她看到圣旨会如何,欣喜?愤怒?惊讶?难以置信?也罢,怎样都好,他以后会好好弥补她的。恰巧打算让人去宣旨,有人些许慌张进来,正想训斥几句,“陛下,孟将军…没了。”
“嘭”,玉玺砸在圣旨上发出闷声,堪堪盖出红印,“你说什么?你说谁?哪个孟将军?”南宫晟猛地起身,手扣在椅子的两边,力度大得要掰断把手。
“是,是孟长欢孟将军,孟将军昨日回府就以身体不好为由不让人打扰,今早丫鬟打算进入伺候起床才……才发现人不在房中,后来在孟家祠堂找到时,已经晚了。”
“胡说,朕不信,朕自己去看。”南宫晟手在抖,声音打颤,胡乱收上圣旨,踉跄跑出御书房。
到孟府时,已是朱门素缟,他恍然失了力气,步步挪动,府中零星几人,百年将府,几代飘摇,依旧肃穆庄严,只是冷清得很,他站在门口,一手撑着门,低低的门槛,他却再也迈不过去,手上的圣旨呼啦落地,合上眼帘,眼泪从眼角滑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长欢,你好狠。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院中合欢花开了,那个看似清雅却又极其刚烈的女子,她坐在合欢树下,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看来,“陛下,父亲今天讲了兵法的第一课,他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是关键。”盈盈一笑间梨窝浅浅,一如当初。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孟长欢,你赢了。
《大秦史记》有载:永安五年,大秦第一任女将身死,秦安帝追封其为后,此举前所未闻,而后,其后宫佳丽无数,然位极贵妃,在位三十九年间,再未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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