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舒尔茨市的一栋公寓楼里,过道狭窄深幽,只尽头的窗子透了些昏白的天光,拉长来勉强照明。电线和天然气管道在顶上并行,然后从面容憔悴的房门上方蹿入。所有房间都是一个模样,看上去像是一间房在蜂巢立镜中折射出的迷宫。你永远都无法预料打开这些房门会发现怎样的人生。
我至今还记得查查里枯萎之后的岁月。那时的他不再听从公司的安排,对他们的哀求和威胁不屑一顾,自顾自地坐在衣柜里吹着口哨,将曾经百般爱惜的羽绒服当作靠垫。某一刻不知经纪人说到了什么,他忽的发出一阵痉挛般的大笑,双手拍着柜门,终是把人气走。
有时他整夜敲击着钢琴,毫无规律地敲击,忽而是无意识的和弦,忽而是不和谐的噪音,仿佛夜色里有无数只耳朵在偷听,而他借着琴声与那些耳朵斗争。月光穿过破碎的玻璃窗打在他的脸上,双手的动作融化在阴影里,他始终紧盯着琴盖上的一隅光亮处。那里立着一只小巧的玻璃瓶,闪烁着微弱的光,瓶中靠着一支稀稀落落的玫瑰,透着血液黯淡后的褐色。那是埃尔维斯唯一留下的东西。
那天我跑上楼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支玫瑰,枝干泡在水里,花瓣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查查里跪在琴盖上俯身握着玻璃瓶,房间里的一切都大敞着,空荡得仿佛经过一番掠夺。书案上的诗稿不见了,茶几上的水杯少了一只,衣柜里那些灰扑扑的西装也荡然无存。
“他不忍心把花折走。可是他不知道,无论折不折走,花已开始绽放,就注定会凋谢。”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查查里一直昏昏沉沉。除了约好的音乐演出外他闭门不出,甚至很少进食,整天整夜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昏睡。当他醒来时,那些诗稿上的文字便从墙壁里渗透出来,像爬山虎一般蔓延,他逐字逐句地吟诵,逐字逐句地斩断,直到叶子碎落一地,筋疲力尽地陷入新一轮的昏睡。
讽刺的是,那一阵子反而成为查查里最受追捧的时候。他体重下降,脸上的赘肉消去,下颌线的轮廓逐渐分明,眼皮变薄显出深邃的眼窝,皮肤因久居深阁透出青白色,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感。听众将他讴歌成古希腊的美少年,痴笑尖叫声几乎要将演唱会场所的屋顶掀开。
只有我们知道这背后的伤痛。查查里站在台上,被无数束光包围着。他已经放弃了歌唱技巧,破绽百出,麻木地唱着那些旧词,像是溺水之人本能的呼声叫喊,而那些人丝毫听不到呼救声,只是着迷于他的凄美。
可是,不得不承认,我也被那种美吸引。
那轮演唱会取得空前的成功,最后一场唱完的那个夜晚,我们约在查查里家开庆功宴,想用热闹驱逐查查里心里的孤独。派对一直开到深夜,其他人陆续回去,我留下来收拾残局,然后倒头睡在了地毯上。而查查里早已酒醉,睡在沙发里不省人事。他从来不喜欢喝酒,那天晚上却由着我们灌,一杯,两杯,十杯。
第二天我是被查查里叫醒的。他扯着我的衣摆,问我有没有听到门铃声。
我没有听到门铃声。但我的确听到了脚步声,沉重的,迟疑的,在门口徘徊。清晨一片寂静,那脚步声回荡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楚。
可门铃声始终没有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停了下来,再度响起时竟是逐渐远去。最后公寓楼回归寂静,如同断了弦的琴。一片花瓣悄然脱离母体,无声无息地凋落。
查查里的枯萎就是从那天开始。
每个人最终都会枯萎,可我们没想到查查里的枯萎来得这么早。他过早地走进社会,过早地体会苦难,如今过早地开始枯萎。最开始枯萎的是皮肤,枯皱着凹陷下去。当他跑起来时,全身的关节都会嘎吱作响,仿佛被皮肉箍得太紧,大有要撑破散架的趋势。好在很快,他的骨骼也开始缩小,逐渐适应了变化的躯体。
“每个人都会枯萎的,本。”
“可是他还没有。他如今妻女在旁,一帆风顺,想必很快乐。早知道那天我就应该出门去把他追回来。”我说。
“我想他也开始枯萎了,甚至比我更早。”
“本,你不懂。你还小。”
“当我们相爱的那一刻,就注定只能各自枯萎,而不能一起绽放。”
但在萎缩的同时,查查里的精神气并没有损耗,甚至在艺术感悟力方面还有所提高。
现在,他时常整天关在录音室里录歌。他撕掉了经纪人寄来的乐谱,只是即兴的唱着。仿佛缪斯住进了他的体内,而他只是身不由己地把那些音符唱了出来。他站在沙发上唱,躺在地上唱,抱着麦克风唱,痛苦和幸福的神情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外间的我们都惊呆了,接连交换着监听耳机,而我即使只是在无声中看着那张脸,都会不自觉地泪流满面。最后查查里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哀叹,结束了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狂欢。
这毫无疑问是上帝的音乐,是耶稣在弥留之际对世人的怜悯和同情。他被宣判,被控告,因世人皆有的欲望和渴望被钉在十字架上,替我们所有人背负着罪,然后替我们赎罪。
可经纪人和听众却不买账。我们愤怒极了,却无可奈何。查查里毫不在意这些。他将经纪人寄来的新乐谱折成纸飞机,当我进门的时候,一只纸飞机刚好从我面前飞过,坠进角落里的拖把池里。
查查里拖着蹭到地上的裤腿走过去,拾起那只纸飞机,一边羽翼湿淋淋的无力垂着,上面的墨迹混作一团,查查里小心翼翼举步维艰的前半生仿佛就在那一刻一同落了水,混成毫无价值的墨团。
查查里顺手丢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说道:“这个世界真是无聊透了,本。”
这是查查里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一次是在他宽慰我人都会枯萎那天。
“当你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透了,你就会开始枯萎。”
这样的清醒已属难得,他逐渐变得越发癫狂,陷在时间的深渊里无法走出。有时他将琴键和琴槌拔除,直接用手指去拨动琴弦,将脸贴在琴弦上去感受振动。有时他将羽绒服悉数剪开,把鹅绒一根一根贴在地毯的边缘。无论我送去怎样的饭菜他都不再动用,倒是有时会像抱着奶瓶一样抱着啤酒,吸吮着瓶口,直道香甜。还有些时候,他会悄无声息地躲起来,任谁也找不到他,直到几天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至于那支玫瑰,早已腐烂生蠹,连同玻璃瓶一同消失。
那年的冬日显得格外寒冷。很多个午后,他会突然陷入慌乱,像刨土一样将柜子和抽屉里的东西翻腾出来,嘴里一直念着“我的钥匙呢”。这时我会走上前去,将放在口袋里的那把钥匙拿出来捧给他。这是他家门的钥匙,我曾亲眼看他将这把钥匙偷偷放在他的信箱中,可他一直没等到那个人来开他的门。于是查查里终于停下动作,欣慰地、慎重地看着我,“你帮我放到楼下我的信箱里去,不要让别人知道哦。”于是我接回钥匙,等待下一次交出。我甚至想,要不要拿着这把钥匙在某个清晨旋开查查里家的门,又或者摁响门铃。可我害怕让他误会,害怕让他空欢喜,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一天,查查里拿着一叠不知哪来的白纸站在我面前,他说这些都是绝无仅有的好诗,让我拿去卖掉。
我想他指的是被埃尔维斯带走的那些诗稿。很多年前我就读过他的诗,为他的才华倾倒,像崇拜查查里一样的崇拜他。后来,我见证了一些长诗的诞生,看着那些字词怎样在黏糊糊的对视中涌出。我笑着打趣他们恩爱,心里的醋早已发酵却仍捂得死死的。两个我心中都很仰仗的人物走在了一起,他们当是绝配。埃尔维斯不告而别后,我的心里便只剩下了怨,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错,尽管我知道是自己心中的天平倾斜了,但我依旧怨。或许我只是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卖掉干嘛呢?”我问他。
“去买船票。”他说,“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困缚了一辈子,现在或许他已经脱离了,我想趁我还没有完全化作灰烬,去兑现我们的约定。”
自那天起我和查查里见面的次数便可以纳入倒数。那叠白纸当然卖不出去,我也不知道他们约定的目的地是哪,但我还是用自己的积蓄去买了张船票,尽管我知道查查里很快又陷入了癫狂,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或一再提及。
但查查里再也不曾提及。他躲藏得越来越久,一同不见的还有那张船票。而每当他出现时,他的身量都会缩小很多圈。
我一直等待着与他的最后一面,等待着他化作灰尘般大小然后彻底消失。而那一刻,便是我枯萎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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