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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辞旧梦殊途同达南北 向新途萍水相谈西东

第一章 辞旧梦殊途同达南北 向新途萍水相谈西东

作者: cfa14b1d4e42 | 来源:发表于2020-07-17 21:46 被阅读0次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孤……”

    “什么姑?还婶儿呢!”青老师带着眼镜,一脸褶子,正对我吹胡子瞪眼。我站在座位边,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却再也想不出后面两句是什么,同班里几个顽皮同学却在捂着嘴呵呵笑。

    “手伸出来!”

    我伸出手来,眼见着青老师手中的戒尺落到我手上,“啪啪”两声响,手上登时一阵剧痛。我“哎哟”一声叫出来,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

    那青老师怒道:“昨天教的诗,今天还不会背?小小年纪,这么偷懒,该打!该打!”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妈妈看我手上一道红印,忙问道:“哟,这手是怎么回事?烫着了?”

    我缩回手愤愤道:“还不是那个青老头打的!我就是背古诗忘了两句,就挨打了,二狗子一句都背不出来,还没挨打。”

    妈妈骂道:“活该!下次再不好好读书,回来我再给你打一顿……”

    “啊?”

    我和经常二狗子、牛奔牛安一起翻山去上学,我心里一直记得挨打的事儿,便对众人诉苦道:“青老师那个老家伙的,怎么那么喜欢打人?他打我了,我妈还说也要打我,真是倒霉!”

    几个人听我这么说却忽地笑开了,我又道:“还是二狗子好,你爸妈都不在家,老师不管你,你爸妈也不打你……”

    牛奔忙道:“我奶也不打我,她跑不过我,哈哈。”说着几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后来我妈果然随着爸爸去北京工地打工去了,我跟着爷爷住在一起,开心得像田间的鸟儿一样。

    豫南山区七、八月间,人和牲口都热得难受,村里的老太太早上五点钟就忙着在村口池塘漂衣服,可这时候天都没亮。早上九点钟,在地里收花生的老头儿才满头大汗地回来吃早饭,可是小孩子好像不会关心这些。

    我家在村头路边,村子在群山脚下,翻过村子后山,再上山顶就是村里的小学。放学一回来,我就和村里玩伴在村头路边大树底下弹玻璃球。自从放暑假,学校外面的绿漆大门上就孤零零地挂上了一把大锁。我弹玻璃的游戏渐渐玩得废寝忘食了,这样不觉间暑假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却从没考虑过天热。

    爷爷随手在身后掰断了一个小木棍,把旱烟灰从烟槽里面拨出来,然后又不耐烦地把烟头在张了嘴的旧皮鞋鞋跟上敲了敲。他坐在灶台旁边,一边抽烟一边把灶里面塞了干松枝。他看了我一眼。

    “锅里蒸鸡蛋,一会儿就好。”

    我坐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旁边,用筷子头不停地拨小桌子面儿上的蜜蜂眼儿,心里还想着上午被一个小孩耍赖抢走了的玻璃球,根本就不着急吃午饭。

    “你爸过两天回来……我跟你说了,不让你扣桌子眼儿,桌子木头本来就朽了……你成天太……不听话!”

    “叶老憨!叶……”,门外是王太爷在喊,我才抬头,却见他一脚把爷爷家木门踢开,爷爷洞黑的屋里一下子就敞亮了。

    “叶子吃饭哩!你爷呢?”

    “不是坐在那儿的嘛!”我道。

    “还没吃呢,斗个牌你催个命呐……叶子你自己吃。”爷爷把火灭了,把鸡蛋羹端到桌子上,自己拿了碗盛饭,又提起筷子把桌子上的一盘老咸菜扒了一大坨到碗里,就急急地架着王太爷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灶台上的旱烟盒薅起。门“咯吱”一声被这两个意气风发的老头带上了。小猫吓了一跳,跳到碗柜上,把上面的小铁瓢踢了下来,正好砸在半人高的水缸沿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当”响,钻到水底。

    我撇了一眼橙黄的鸡蛋羹,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在嘴边使劲吹,一口送到嘴里。

    “叶!老!憨!,你放盐了么……”我扒开一扇木门,使劲地朝门外喊。

    两天之后,爸爸从北京工地回家办事,我提出要去北京,不想一个人和爷爷在家。爸爸在邻居家给在北京工地里的妈妈打了长途电话,一致同意让我去。我辞了山里的玩伴,大方地宣布他们耍赖拿走的弹珠不要了,然后跟着爸爸在在镇里坐汽车,去市里火车站。刚到火车站,他好像是要试一下我这个小孩子适不适合出远门。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去北京车要坐很久,屁股疼哦!”爸爸头低下来劝我回去。他是和谁说话都是一脸笑的大人,以为这样就能劝我回心转意,但我就是不甘心走回头路。

    “你看,我带你到车站转转,就当玩过了,然后我把你送回去……”

    我把手背到身后,还退了一步。

    我年龄还很小,小到根本就不太关心年龄,在我这个年纪五岁和十岁大概没有区别。但是我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来了一趟城里,大山里面的趣味已经满足不了我。好不容易能出大山,汽车,高楼……这些我都看不过来,我怎么可能愿意回去。

    “你是不是真的要去?你要吃么事我给你买么事……你回去的话……”

    “我不!非要去!”爸爸也知道了,我反复权衡做出的决定决不反悔,这一点我随我妈。

    爸爸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餐馆里买了两份炒面做午饭,我们围着小桌子坐下,我赶紧吃了一口。好吃!我们盘子里的份量一样大,我狠狠吃了一顿,还是吃不完。不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从炒面的味道转移到盘子的形状上了!

    “爸,你看,这个盘子是鱼的形状。”

    “你能不能吃完?还剩这么多,你去北京了再剩下,你妈非把你狠狠饿一顿。”

    “你那个也是鱼……”

    他知道对付小孩子不用太认真,也没搭理我,只是用筷子把我盘子里剩下的一半炒面扒拉到他的盘子里。

    没有了必须吃完的负担,我就扭起身子四处张望起来,把老板的凳子坐得咯吱咯直响。老板给别人送吃食的时候撇了我一眼,可我根本没时间多看他。好多人呀!每个人都有一堆行李要拉扯,有的用塑料口袋装,有的是用自己的布包,还有人自己在背起的布包上挂了一把小凳子。现在想起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要经过这个火车站离开自己家的打工者。或者说,我们只是这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们有些是要南去,而我们却要北往。

    吃过炒面,爸爸就把我和行李拉进了火车站。火车站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表示铁路的红色标志牌,一直被挂得高高的,所有人都要抬起头来看它,这让它在我的记忆中多了几分庄重。

    “你要一直把我拉着,不能乱跑,不要跟坏人走,不要吃坏人的东西……坏人会把你抱走的。”

    “谁是坏人?他为什么抱小孩?”

    “你说呢?当然是卖钱了。”

    “爸,你见过坏人么?长什么样?”

    “我哪里见过,听人家说的,你别问了,拉着我,不要松手就对了!”

    爸爸买了票,我们就去候车厅里面的扒了个空位坐了起来。候车厅里面最浓的味道是方便面和烟。小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们嘈杂的交谈声,以及通报车次和找人的广播声夹在一处,简直混乱不堪。我坐在爸爸旁边,总在想火车是什么样的呢?它要从哪里开进来?开进来的时候我们要不要让开?

    我还看到一个一脸褶的大人,在旁边坐在行李上的。他在我这排座位与墙之间的过道的那一边。他一手撩起上衣,不时摸摸自己肚子,一手夹着一支香烟,不时瘪着嘴猛吸一口。每吐一口白雾,他就好像被自己熏到一样咳嗽两声,眼角的皱纹也随之扯在一起。身体也随着咳嗽声上下抖上一抖,像极了一个啄米的公鸡,想到这儿我就咧着嘴笑了起来。邻居家里的老头抽起烟来,好像都是这个样子,虽然样子滑稽,但都是好老头!我想如果有坏人的话一定不会长这个样子吧!一想到坏人,我不自觉地把爸爸的衣角扯紧些,可手却抓了个空。

    诶?爸爸呢?人呢?我四下望了一下,完全没有爸爸的影子。他的东西全都没有了,我双腿跪在座位上,扒着座位的靠背左顾右盼。我觉得额头都在流汗,撇眼一看,“公鸡”好像看出来我的尴尬,对我斜着嘴笑了。现在,他反而不像好人了!我把爸爸丢了,我心里急坏了!我不敢喊,我怕旁边的“公鸡”大人真是坏人,听见爸爸不在,把我抱走卖掉。这下我哭都不敢哭了,就只能一直在一边流汗一边害怕。

    爸爸呀,坏人要抱小孩去卖钱啦,你跑哪里去了呀?

    在候车厅里丢了爸爸,我惊恐不已。

    我扒在椅子上左顾右盼,一心要找到爸爸,眼角余光却不时的撇着墙边坐着的“公鸡”。

    啊!他走过来了!他手上拿的是什么?绑人的绳子?装人的口袋?他要……

    “爸——”,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想跑,不知怎么全身没有一处能挪开。

    “喂!叶子……叶子!”我听见爸爸在叫我,我一睁眼看见了爸爸把我抱着,不觉胸腔里一阵轻松。

    “喊我做么事?你做噩梦了,一脸的汗。”爸爸伸手在拉开了布包的拉锁,扯了一个旧毛巾把我脸上、身上的汗擦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爸爸怀里睡着了,我往对面看,想去搜寻那个恐怖的“公鸡”,看到他正要拖着布包挤到排队的人群里。他身旁地板上稀稀落落撒的全是烟灰,嘴里还有一根烟亮着,青烟不时地从他的口鼻冒出来。真是个烟鬼!他勾着头,反手把自己的两个打着花补丁的大布包挂上肩膀,一会儿就混到人群中间了。

    我把头扭过来埋在爸爸胸前,“他们去哪?我们怎么不去?”我煞有介事地把爸爸手上的腕表仔细看了看,那个又短又粗的指针快指到“6”了。

    “他们也去北京,我们没买到这个票,晚上再走。”

    “北京在哪?北京有天安门!我想看天安门!”

    爸爸“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你都不知道北京在哪,看么事天安门?”

    我对这个目的地确实一无所知,只知道这里有个大大的城门,上面有毛主席的画像,课本上说人人都爱毛主席。我就这样一直想着,想着,不觉又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就听见爸爸叫我,“快醒来,火车来接我们了!”

    他一只手轻轻地把一大包行李前后挂到肩上,然后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插进口袋去掏车票。

    “怎么只有一张票?”

    “你是小孩,不够高,不要票。”

    “我都上四年级了怎么还不要买票?”

    “别说话,跟着!”

    我和爸爸挤进了检票的人流,面前除了人的腿和压在头上的各种包裹,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是伸着手,任由爸爸拉着往前走,或者我们俩都是被人往前推而已。我头一歪,远远看到检票的人戴着大檐帽,吹着哨子,挥着手势,朝人群猛喊“不要挤”,但好像没有人听到他的话。我就这样被拖着向前走了好远,一抬头看见一只手正伸到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的裤子口袋里,他的小胳膊上画着有一个铁青色的骷髅,似乎在冲着我笑。前面的中年男人正参与着一场推搡比赛,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装了别人的一只手。

    他是小偷么?他会偷小孩么?

    我使劲地扯着爸爸的手,想远远离开这只手所触及的范围,又忍不住想要要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小偷到底长什么样。不一会儿我被爸爸扯开了,我们走过检票口步子明显变快了。爸爸在前面快步走,我被他拉着一路呼哧呼哧地小跑。旁边的乘客明显比我积极得多,提着比我还大的行李,一路咧着嘴小跑。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心里实在是怕被其他行色匆匆的大人不小心踩到。

    啊!那个长长的是火车!我斜着眼从站台走廊的玻璃向下使劲儿地巴望着,终于看到了那些让我心心念念的火车。这下真相大白了,哈哈,火车是开不进候车厅的,因为它们只能在铁轨上跑路。

    火车真好看,像一条蛇,啊不,像爷爷木门上贴着的年画里的龙一样,远远看去这条龙通体都亮着灯,啊,它的身子好像被点着了一样。远处不时还有火车气吁吁地开过来,要不是就鬼哭狼嚎着开出去。

    我被爸爸单手提着快步下了十几级台阶。耳边全是人们拖着行李的声音,小孩子的哭喊声,乘务人员的告诫声和搪瓷牙缸掉在地上悦耳欢快的撞击声。啊,开车前的十几分钟原来是这么热闹的一番景象呀,好像去镇里赶集一样,又比那个节奏快得多。

    “哎,您好,请问一下,我这个票……”爸爸边问边把票递给站在车厢门外边的乘务员。那个年轻的女乘务员单用眼撇了一眼,还等爸爸没问完便扔了一句“再往前走两个车厢”,然后她就被一群挤着上车检票的人包围了。

    爸爸拉着我,拖着行李终于找对了车厢。爸爸抬了抬手让我先上,男乘务员拿着爸爸的票看了一眼,又瞟了我一眼。

    “量过了,不够一米二哩!”爸爸没等他开口就说了句。不容他思考,爸爸把我往车上推。我低头一看,车身和站台间有一道很深很深的缝隙。虽然这之间探上了一块铁板,但是我总是担心自己会踩翻铁板,或者直接一脚踏空,钻到锃亮的列车车轮里去。我心里又着急又紧张,只顾看着自己脚下的那条缝,匆忙之间迈开了一步。啊,还好,踩得很稳。爸爸还没来得及上车,他一把把行李拉到胸前,鼓囊囊的行李直接撞到我的屁股上,我刚上了一个台阶,身体不自主地扒在车厢的地板上去了。没等我反应过来,面前伸过来一只黝黑干瘦的大手一把把我提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个烟鬼“公鸡”。

    “摔疼了没?快谢谢人家……”爸爸赶忙上来一边拍我身上的灰,一边向他道谢。他一边向里面走,一边咧嘴连说了几个“没事儿”。爸爸和我在车厢里找了位置,在行李架上挤了个空儿,把放下行李硬塞了进去。我坐在爸爸腿上,看到那个“公鸡”叔叔还在前后穿着找座位。不一会,一个乘务员领着他坐到我们对面了。他的两大包行李只能塞到座椅底下,对此他已经很满足了。爸爸和他示意问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兄弟,你说我们不认得字的人呐,走哪里去都难呐……”

    “这有么事,我们在农村里面有几个人上过学,字都认不得一筐……”爸爸笑道。

    我抬头看了他位子对应的号码,“69”。我总在想,他不应该是早就坐车走了的么?怎么现在又和我们坐在一列火车上?他的旁边又陆续坐了两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一个年龄稍长的身材胖一些,只能大半个屁股坐在座位上,另外一小半小心地悬在过道上。还有一个比爸爸年轻些,一脸的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绞在一起,怯生生地望着窗外的灯火和黑夜。

    不一会儿爸爸左边也做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列车员来来回回把鼓出来的行李往行李架里边塞,一边提醒带小孩的旅客看好小孩。突然,我觉得车厢一抖,好像两个巨大的金属不情愿地挂在一起发出的震颤,然后火龙就开始大摇大摆地往前移动了。

    “哦,9点多钟了,要发车了!”车厢后面响起了一阵南方口音。

    慢慢地车厢的速度快了起来,窗外的一会儿是一排排的路灯飘过,一会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原来满足小孩的好奇心,只不过需要一分钟的黑暗就够了。火车里面的气味,声音和脸都让人倦怠,总是会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饥饿。我把爸爸带的方便面吃了个精光,把公用装垃圾的铁盒子也盛满了水果皮和健力宝易拉罐,然后就不管不顾地趴在爸爸身上又开始酝酿睡意。

    我向左一斜眼,那女的正趴在男的肩上睡着了,男的只能斜靠着车厢壁端起一本书,上面竖着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只认得其中两个,一个是“天”,一个是“八”。封面上还画了一个小人拿着木棍和一个女子比剑。那个看书的男青年好像瞥见我在看他,把书一歪,朝我笑了笑。我看到他戴了黑色的眼镜,梳了整齐的头发。他们一定是大学生吧!我以后也能当大学生吧,没人管,多好呀!

    我向来不挑床,一旦倦意袭来,无论周围山呼海啸,我都能酣然睡着,这一点爸爸做不到。为此,他几乎从来不在外过夜,要不然多半会一夜无眠,在火车上更是这样。他得一边看着我,一边留心行李。眼睛刚刚合上,又下意识地睁开,这场斗争几乎要闹一整晚。这可是一个“尊贵人”的习惯,四下漂泊的打工人一旦染上,受累的还是自己。

    睡在兴头上,我已经分不清是在床上还是在爸爸的腿上,只有车身偶尔轻微的颠簸会把我的眼皮甩开。火龙轻飘飘地走在铁轨上,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车厢里的广播声停了,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不少。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渐渐显现出田野,村庄,高楼的轮廓,它们慢慢走近,又悄悄走远。很快,车厢里面乘客交谈的热情冷却下来,最前面斗牌的一小撮儿人也相继无趣地散开,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一场通往明天早上的睡眠,只有偶尔一两声咳嗽能够打破寂静,提醒着那些睡觉很轻的乘客:你在火车上。我猜他们只是暂时压抑住了自己在火车上结识新友,探讨新闻的原始渴望,在这段看似没有尽头的旅程中,他们有大把时间可以用这种方式消磨。

    “睡吧,明天眼睛一睁开我们就到了……”爸爸边说边轻轻拍着我的背。

    “骗小孩!”我心说。我记得他刚才还说后天早晨才能到北京的。我歪了一下头,撇了一眼过道另一侧,一个扎着马尾巴,戴着蝴蝶发卡的小女孩趴在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身上睡着了。

    不一会儿,眼前沉沉的黑幕降了下来……

    突然,我觉得身体在被人摇动,但我睁不开眼,只是觉得一阵强烈的光亮穿过我的眼皮,让我的瞌睡虫无处躲藏。我揉揉眼,爸爸已经把一碗稀饭和小菜端在我的面前。循着说话声,我看到系着围裙的女列车员推着又细又扁又高的手推车往前叫卖,他们会来来回回很多次,一直到确认几乎所有人都对火车上的简单餐食提不起任何欲望才作罢。

    “刚刚做好的白米粥啦,还有小菜和馒头啦……来来来,收收腿,让一让了啊……”

    虽然是六、七点钟的早上,但是车厢的气氛里却带着些微醉人的疲惫。我回过头来,用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斜眼过去便看到桌面上放了那个男学生的书,他不知何时与女学生换了位置,正趴在她身上呼呼睡。斜对角的那个灰脸男青年已经醒来了,不过还是昨晚那个样子,蓬头垢面,满脸阴郁,比我还不讲卫生。他把旧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褂反穿在胸前,望着窗外和远方。对面的胖叔叔双目紧闭,嘴里面不时哒吧哒吧作响,嘴角清痰断断续续淌到胸前紧抱着的帆布包上。他两个腿直挺挺伸进我们座位下面的空隙之中,正准备把自己一只粗腿叉到过道上,正巧对面一位上厕所回来的年轻叔叔正往后走,没留意一脚踢在他那只大脚上。胖叔身体轻微摇了一下,踢到别人的那个叔叔却把自己绊了个趔趄。那个叔叔赶紧回头陪起笑脸,用一种简洁、有趣的口音道歉。

    “真是对不住了,您嘞!没……”

    还没等他说完,此刻正迷迷糊糊地胖叔叔以为自己把谁踢到了,一下惊醒,一只大手赶忙从帆布包上拿开,在嘴边来回抹了抹,连连冲着那个踢他的人说“不好意思”。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躬着,相互不住地点头道歉,却都有点一头雾水。

    “你还在笑什么,还不赶紧吃!”爸爸把我大腿拍了一下,我这才从取笑别人的满足中回过神来,旁边的小女孩看了我一眼,也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小女孩的妈妈这时正端坐着捧起一张报纸翻来翻去,好像在找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低头就着咸菜把粥喝了大半碗,就扔在一边,剩给爸爸解决。啊,睡饱喝足真舒服!我小小地伸了个懒腰,透过窗外看到远处是无边的田野,一轮红日正在田野尽头往外爬。窗外的天空铺成了一张白纸,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被火红的日头烧出一个显眼的窟窿。车厢里渐渐恢复着言语交流和各色物品的杂声。

    太阳越升越高,车厢里清晨的凉意慢慢散去,不甘寂寞和炎热的乘客们渐渐悸动起来,一些人开始往夜间下车乘客留下的空位子上坐下来。

    “尊敬的各位旅客再次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由广州火车站开往北京西站,预计终点站到达时间为明天早上五点零四分。清晨的阳光,伴随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也会洗去您昨夜旅途的疲惫。我们为您准备……”

    胖叔吃过早饭,一脸油光焕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要拉着烟鬼叔闲扯,烟鬼叔刚从卫生间回来,一身的烟味把对面的女学生呛的咳嗽了两声。

    “前面是新乡,小地方,停不了两分钟,这火车也势利眼,停车也看地方大小。”胖叔冲着烟鬼叔笑嘻嘻地说着,烟鬼叔也“嘿嘿”笑了两声。

    “老弟,你哪儿人,河南的?河南没听说有煤窑呀,你咋把脸熏成这样式儿呢?”他得了趣儿。

    “河南的,房(潢)犬(川)的,归信阳地界儿。”烟鬼叔好像也觉得无聊,觉得应该找个人说说话。

    “么事玩意儿?”

    “房(潢)犬(川)。”

    “么事玩意儿?没听懂。”

    “房(潢)犬(川)!房子的房!”

    爸爸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自信地解释说:“不是!是潢川,黄色的黄,四川的川。他潢川口音太重,你不是信阳当地人,听不懂……您好,我姓叶,您贵姓?”爸爸半起身向对面伸过手,胖叔也赶忙伸出手,客套了句“免贵姓金”。烟鬼叔似乎也想学着胖叔的样子客套下,爸爸还没来得及伸手客气,他便赶紧说了句“免贵姓蒋(江)”。

    “哦,这回听明白了,我,东北那嘎达滴,我寻思我十来岁儿来河南,也呆三十来年儿了,没听说河南还有个房犬,我心里边还寻思这是个啥犬种儿……哈哈……”

    胖叔没说完自己就哈哈笑了起来,爸爸,烟鬼叔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旁捧着书的男学生放下书,左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看了女学生一眼,也呵呵笑。这几个人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也不管不顾,哥啊、弟呀的混叫起来。我看他们聊得正起劲就挣开爸爸的手,想坐到对面去看那个年轻阿姨和小妹妹翻花绳。我扒到她们对面的座位坐定了,准备好好看看她们怎么玩。年轻阿姨笑着看了我一眼,温柔地说声“你好呀”。我看他们翻来覆去地玩着一个相同的游戏。小妹妹两只手上的攀着的绳子翻出了一个“回”字,年轻阿姨笑着翻了一个“口”字,小妹妹又小心翼翼地翻出个“网”字……

    我看得烦了,装模作样地把年轻阿姨放在桌子上的报纸扯到面前,想要用认字的痛苦消遣一下无聊。我把报纸掉个个,看了眼正朝着我的那一版。那一版画了两幅画,一幅画着一个穿着短裤的年轻女孩两只手抱在一起,从下往上托起了一个球的瞬间;另一幅画的是一群年轻女运动员站在一起,胸前挂着金色牌子,背后是五星红旗。旁边是满满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和两行大字标题:

    “陈忠和率领中国女排两夺世界冠军,中国女排重新站在世界之巅。”

    最后一个字对我来说确实有些难,我在脑袋里比对了半天,只觉得可能念“蹦跶”的“蹦”。我果断丢开报纸,回头看了看那一群人,兴头丝毫未减。

    胖叔说:“不是跟你们哥几个吹啊,我走南闯北这些年,啥人没见过,啥酒没喝过。”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嘟”灌了一口,又顺手把左手手腕上的一只金表褪下来塞到他的帆布包外口袋里,“想我年轻时候,我们全家弟兄支援你们河南三线建设,这一晃三四十年了。这趟回东北看看爹妈……”说到这里,胖叔的语气略带了几分感伤,突然又转悲为喜道,“我们东北那个酒哇,跟你讲,河南这边就没那个味儿,但是河南地方反而酒还喝得彪……越靠北越彪,也不知道……”

    “对,老哥你不晓得,俺们那边人就有这个毛病,他妈的……你说,爱灌酒,你晓得嘛!他酒量越赖,灌起酒来还越上头,你说,”烟鬼叔笑呵呵地长吁一声,好像从一种沉重的压力下解脱出来,“啊,是吧?”

    “我们那边儿是有点儿这样,喝酒逞能的人太多。很少有说上桌不喝酒,喝酒不喝趴的……”爸爸看着胖叔和烟鬼叔补充道。

    “对对对,”戴眼镜的男同学不知何时加入了聊天,“我们安徽也沾了点这个风气,现在大家不缺酒喝,喝的时候反而不像以前让来让去的。有时候亲戚结个婚,喝到半场,自家媳妇就赶紧叫小孩来喊,生怕晚来会儿,要在桌子底下找人……哈哈哈……”

    这下又在这个小圈子里激起了一阵放肆的欢乐,眼镜顺势伸手出来说到,“姓廖,广字头的廖……”,他又对着江烟鬼说了句“额,撂挑子……廖。”就这样彼此算是打了招呼。

    “哎,小廖,你不是在信阳上的车,怎么成安徽的了?”胖叔说。

    听到胖叔问男学生,斜扎着马尾的女学生自然挺直了身子往后坐了一坐,靠男学生更近了。男学生腾出右手往上推了推眼镜,看了女学生一眼,不好意思地憨笑了两声。马尾女学生也问了声好,说她姓宋。

    “哦,瞅明白了,”胖叔嘿嘿一笑,说了句,“你这是急着去河南做女婿,赶着放假,提前去丈人家探探路啊!”一句话,说得四周都笑声四起,那个年轻帅气的男同学也跟着呵呵一笑,顺手把右手搭上女学生肩头,女学生也垂头微笑,两个小脸不觉也泛起微红。其他人还在惬意打趣,只是烟鬼叔似乎羞于参与,大家只当是这个老烟枪不惯谈笑,也就没多留意。我看他们聊得有趣便凑到爸爸身上来。

    爸爸把盖在上半身的半旧工装薄褂扯了下来,半窝着放在我腿上。这里面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口袋,却是一个装钱物的好所在。然后爸爸就试图要转移话题,“我刚刚听你说,你是安徽人,我听人说安徽可是好地方,这几年新闻也多……”

    “哈哈哈……”没等爸爸说完,就只听对面胖叔笑声如洪钟,“老弟,这你可说对了,你没听安徽人常说么,叫什么‘蚌埠偷,淮南抢,阜阳没有共产党’,闹得欢得狠呐。”

    “不好意思啊,让全国人民见笑了。”那个安徽学生也开始了笑嘻嘻地自我打趣。

    安徽学生话刚落音,一声短促有力的“哼”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喷射出来,让气氛突然凝固了一秒。没有人知道这一声,是不是那个窝在座位角落里的落魄男青年的胸腔和鼻腔强烈共振发出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家兴头正浓,都乐于对此充耳不闻。

    那廖眼镜巴巴地往前靠了靠,挺了挺背,正色道:“我家可不住阜阳,但离那地儿近。老金大哥你是不知道,我还没上大学那会儿,成日间听亲戚朋友讲阜阳各种官场消息。要说这官员腐败,我看历朝历代都免不了,想来只不过是这阜南市官场坏的太冒尖了。”说到这里金胖子会意地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轻轻摇了摇头。

    安徽学生接着说,“我给各位算算,从上世纪90年代起,轰动全国的,出了名的腐败案子就不少,你看哈,就前些年进去的,有个姓肖的市长和他老婆,民间传言都说这二位在阜阳是二圣临朝,跑官、卖官,贪污受贿的买卖没少干,夫唱妇随,威风大着呢。”江烟鬼本来老实巴交,对这些和生存无关的市井杂碎向来无知,听到这里也不觉唬怔了。只是两个星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口若悬河的安徽眼镜。

    “还有连着两任都姓王的市委书记叫什么王光宗、王耀祖的,更不得了,被中纪委揪出来的时候,不知道在位子上贪了多少钱,更严重的是搞得后来整个安徽官场,尤其是皖北,乌烟瘴气,一大波干部都被拉下水。有些人说当官的贪他们的,和咱们平头老百姓无甚干系,前些年咱安徽人走出去,到哪不是比其他省矮个三分,这叫没关系……”安徽学生意犹未尽,爸爸和金胖子等都听得津津有味。

    “砰——”

    大家一回神,才看到那个一直在角落里的年轻叔叔反穿着格子褂,正单膝撞到车厢板上,上半身一头扎到爸爸和我的怀里,把我和爸爸都惊了一大跳,大家这才从刚才听故事的沉醉中回过神来。原来他要去卫生间,往外走的时候没留意踢在金胖子的大脚上,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我看到他的头发又脏,又乱,又油,心想他妈妈也不管管他,虽然有几分嫌弃,但是一想到长成大人之后没人管,顿时也心生了几分羡慕。

    他头撞来的力道很巧,几乎是轻轻挨着我们,我一点也没觉得被他撞疼。爸爸“啊”地惊了一声,赶紧丢开我,伸手要去托他,金胖子也在对面赶忙要拉他起身。大概是腿蜷曲得久了,只见他刚起身,又好像没站稳一样,顺势往金胖子那边歪过去,一只手实实地按在金胖子胸前的帆布包上。江烟鬼和金胖子赶忙往里坐,给这个落魄青年留出半个位子来。

    他半坐在座位上,把身子侧对着过道上,双手杵着膝盖,感觉是要好好缓解一下经过了一场激烈奔跑之后的肌肉紧张。只过了一小会儿,他没事一样地往车厢一侧的卫生间走去,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大家面面相觑,稍后又暗自在心底酝酿下一场讨论。不一会儿,那落魄青年把那件蓝色格子褂穿正了,提了一大包零食饮料走回座位,一个人心满意足地享用起来。他,似乎毫无存在感……

    整个上午,除了像被落魄青年意外打断这种例外,他们唾沫星四溅的交谈几乎没有中断过。下午,火车慢悠悠开到了河北邢台,车厢里又有一小部分旅客下车,还有一些人上来。午休过后,车厢里的气氛渐渐又活跃了起来。有孩子用哭闹抗议无聊,也有成年人用争论捍卫主见。放眼四周,似乎只有过道另一侧的那个年轻阿姨和安静坐在她身边看小人书的小妹妹怡然自得,不骄不躁。她们好像又要玩起新游戏,我便背靠着爸爸,伸着头去看。

    年轻阿姨把桌面上的报纸折了一折插到报架上,把桌面上的小人书也推到一边,然后从自己黑色的皮包里拿了一副画着猫和老鼠的扑克牌。她洗了洗牌,然后分给小妹妹一半。她们把纸牌扣放在桌面上,谁也不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花字。她从上往下拿了一张,翻开往桌面上放。这一张是画着黑老鼠的红桃尖儿,小妹妹拿出的是一张画张牙舞爪大灰猫的方片十,压着第一张往下接着放。就这样她们连着放了七八张牌,都没有重复的数字,突然年轻阿姨拿出了黑桃十,于是就把黑桃十和方片十之间的所有牌都赢走了,桌面上就只剩下一张红桃尖儿。原来这个游戏的规则最简单,只要前后两张牌的字一样,这之间的牌就都归后出牌的人。这几乎完全是靠运气的游戏。

    我看着觉得确实有趣,但是又不好意思要求参与。于是,只能在座位下面挎包里翻找我的玻璃弹珠玩。我把弹珠放在爸爸的搪瓷缸里,轻轻一摇,玻璃弹珠就飞也似得转起来,还发出“呜呜”的类似马达转动的声音。在家里我都是拿着爷爷洗脸架上的搪瓷大脸盆玩。装球的容器越大,摇起盆子来,球在盆里就转得越快。这时候,放两个、三个、四个玻璃球进去,这些球都是各自沿着盆沿转各自的,手放稳了,这些球也不会撞到一起,只不过看起来好像有的转得快,有的转得稍慢一些。有时候玻璃球会落到搪瓷盆底,砸出叮叮当当的悦耳清响,真是有趣极了。

    我靠着爸爸,站在过道上捧着小搪瓷缸,摇着里面的玻璃球,看着球在里面自由自在地转圈圈,像迷路似得乱撞,开心得“咯咯”笑。玩了一会我才留意到,小妹妹丢了扑克牌正看我手上的新鲜玩意儿出神,听着玻璃球在搪瓷缸里发出声响,也“咯咯”笑了起来。

    “把搪瓷缸拿来,我去倒水喝……你爷家里的搪瓷盆都被你砸成什么样了,还玩?”爸爸说着就要夺我手上的搪瓷缸去倒水喝。

    我拿出玻璃球,把搪瓷缸扔给他。他和金胖子聊了半晌,口渴得急。小女孩看我没了搪瓷缸,她扭过头看着妈妈,小声说着什么。年轻阿姨冲我笑了一笑,摆手让我过来,和我商量要借玻璃球给小妹妹玩玩。她们两个人往里坐了坐,我就坐在空位处,把手里的几个玻璃球递过去。细细打量那个年轻阿姨,啊,带着眼镜,半长头发,白衬衣黑长裙,真好看。

    小妹妹从我手上拿了一个,又在阿姨包里翻出来一个小小的搪瓷缸,自己一边摇,一边看着笑。我看她玩得欢,就大方地给她了,“给你了,不要了。”

    阿姨转过头笑笑看着我,言语温柔,“谢谢你呀,我听……你叫……小叶子,是吧?”我点点头。她把包里的糖果翻出来,拿了一个最大的,笑笑递给我。

    “真乖!这个送给你哦……有来有回嘛。”

    我记着爸爸不吃生人东西的教训,便向她笑着摆了摆手,回到爸爸身边坐了下来听他们闲扯。落魄青年还是一副不与众人为伍的姿态,蜷窝在靠窗座位的角落里。这时候其余人的话题鬼使神差地转移到了“廖眼镜的学校”上了。

    “对了,小廖,你在北京哪个大学来着?”爸爸看着安徽眼镜问道,“是北京仁艺大学么?”

    “么事?北京人的大学?还有这个大学?”廖眼镜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的江烟鬼就插嘴问了一下,惹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金胖子掩着嘴笑着向江烟鬼解释道:“仁艺大学,仁艺,你斗大字不识一个,给你说不清楚……”

    江烟鬼自愧失言,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廖眼镜看卖弄的时机已到,便向大家有模有样地阔论起来:“这个仁艺大学的历史可说的远了,我和诸位老哥讲,那还要先说一个康有为。”金胖子用伸出食指,来回挠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这话得说到1898年,康有为和光绪皇帝要搞变法,宣传改良,学外国人,于是就在北京办了个‘仁艺新堂’,在广州办了个‘万木草堂’,后来因为慈禧,康有为的事没干成,还躲到外边去,这两个民办学校就没落了。”

    “后来呢?”爸爸急着问。他对有关大学的新闻总有一种迫切的渴望。

    廖眼镜正了正眼镜,说道:“后来,清政府也被革命了,但是康有为还是要选个皇帝出来,就骂民国的革命派,国民政府为了堵着他的嘴,就把北京的‘仁艺新堂’改成了北平仁艺大学,以后民国倒了,但是这个学校倒还一直在,只不过到咱们新中国成立,把‘北平’改成了‘北京’,现在成了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广州的‘万木草堂’倒成文物了,你说和谁说理去……”

    廖眼镜意犹未尽,还要接着说:“这个‘仁艺’实际上是来自于《论语》的‘依于……’”他说到这儿,看到大家渐渐低头没了兴趣,于是一挥手,“算了,不说这个,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宋马尾辫歪着头打瞌睡,被旁边的廖眼镜吵醒了,半怒嗔道:“就你知道的多,看以后有人撕你的嘴……”

    众人听了都呵呵一笑,大家都有意要换别的聊,只有爸爸还追着问。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列车在华北平原一路安逸地走着,沿途的高楼村舍,以及北方特有的苍劲平原就像一幅给够了留白的水墨画,一直在车厢的窗户上悄然变化。毕竟是几十个小时的旅程,即使一路欢笑,路程的最后大家也要渐渐偃旗息鼓。攀谈热情已过,还是要趁着路途的最后一个夜晚养足精神。

    “这位旅客,查一下您的票!”一位列车男乘务员走到我们和金胖子之间,一句话打破了傍晚车厢内的安闲气氛。他是对窝在里面的那个落魄男青年说的。

    那青年挪了挪身子,转过来,懒洋洋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半天车票,准备递过去,只听那乘务员又说了句:“身份证也请给我看一下……”

    那青年一怔,抬头看了一眼男乘务员,他正面带微笑。落魄青年又在口袋里扒拉了半天身份证,一齐递了过去。

    “伍效强,”男车务员小声念了一下身份证上的名字,又抬眼看了男青年笑着说,“这边您有几位朋友在等您,请跟我来过来一下……”那伍效强又是一怔,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看到车厢对面又走来了两位男乘务员,便又止住了。他还是那样丧丧地起身,只不过脚步有了些许沉重。

    那伍效强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火车马上就要到河北保定,有个别心急的旅客已经在起身活动,为下车准备。我倚在爸爸腿边,远远看到那伍效强在往我们这边走来,他前面后面都有走着两个短发青年。他们一行走过我们的座位,我看到他那个半旧蓝格子褂已经脱了下来,只穿了一个白背心。那伍效强双手一起裹在他脱下的格子褂里,放在身前。左边小臂上露出了一个铁青色的骷髅头图案,我看了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刚刚过我们身边,又停下来,对身后的两个青年用了个眼色,获得允许便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我们的面前。只见他用两只手一起,别扭地从左边裤子口袋里捞出来一只金表。

    那正是金胖子的手表!金胖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伍效强把金表往金胖子胸前的帆布包上一丢,只说了一句难懂的粤语:“窝归云举啦!”然后又勉强笑笑看了我和爸爸一眼,随着那几个人一起往车厢门走去。正在这时候,列车稳稳地停在保定火车站。几个要下车的人便兴冲冲地往下推着行李,车厢里又是一阵喧闹。只有这几大人四目相对地发怔。我扒到对面窗户看,那伍效强和一群青年正走到人流之外……

    一群旅客上上下下闹了一阵之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剩下的短暂夜晚,似乎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了,那江烟鬼往里坐了伍效强的位子打瞌睡,金胖子只是牢牢地坐在位子上发怔。窗前的桌面上还留了一堆伍效强没有吃完的鸡腿饮料。我似乎很难理解这一切,虽然想问清楚,但是很快,倦意让我的世界黑了下来。

    等我再次被叫醒,火车窗外的灯火在黑夜中渐渐多了起来。车厢里的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乘客已经站起来放肆交谈了。我知道,北京就要到了。不一会儿,火车气呼呼地开进站。一停稳,旅客们就急不可耐地要下车。爸爸牵着我,拖着行李跟在金胖子和江烟鬼后边排队下车。人多声杂,他们也没说得上一句话。我这时候想起来眼镜和白衣阿姨,看到他们拖着行李正要从另一侧下车了。那宋马尾和年轻阿姨一回头,看见了我,便冲我挥了挥手。

    下了车,我们这边四个人一起,在快到出站口前才停了下来寒暄。爸爸看着金胖子说:“我们到北京了,金大哥你还要转个车才得到沈阳哦。”爸爸语气顿了一顿,又说:“那我们以后有缘再见……”金胖子摸摸我的头,笑笑说:“中国就这么大,碰得着、碰得着……”他说着又拍了拍江烟鬼,说了声“再见”。他转身走进了候车厅,从此消失在人群中。有关金胖子的印象,我只记得这么多,还能确定的一件事是:此后,我们再也没能‘碰得着’,在我们这个小小的中国。

    爸爸和江烟鬼一直出了火车站广场,烟鬼嘴上的烟又快抽完了。我们还没出栅栏,就有一个半胖身材的中年男人,朝他挥手。这男人一脸精神,侧坐在一个机动三轮车身上,一只手接过嘴里叼着的烟,便咋咋呼呼地朝我们这边喊。江烟鬼一眼看到了来接他的人,欢喜非常。原来这人是烟鬼的弟弟,早些年就来北京做些小生意。老乡间四下介绍寒暄之后,这江老二说要急着回去运货,没多言语也就相互道了别。

    我和爸爸又找到火车站旁边的小餐馆好好吃了一通早饭。天渐渐亮了起来,我看到周围高楼林立,身边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车也渐渐多了起来,宽马路,大天街……四下都听得到北京人的浓重的京片儿。

    这就是北京啊!

    来一趟北京多不容易呀,我心里想。不一会儿,我就无心看这些新奇的城市风景,我只想去见妈妈,看看他们干活的地方有什么家里没有的新奇事儿。我和爸爸上了公交车,坐车、转车,又折腾了许久,最后才在一个叫“平阳镇政府站”的站台下车。

    公交车缓缓一停,爸爸说:“到了!”我本来一坐汽车就想睡觉,这时一听“到了”,便也来了精神,拉着爸爸就要往车下跑。一下车我就呆了,面前是一条直直柏油路,不远处一条铁路在柏油路上方横过,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远方。路的右边是高高低低的小山,左边是一汪浅河,河的那边是村舍。再往远看就是一马平川,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草丛和零星的厂房,那里飘来的机器轰鸣不时在耳边隐现,又突然被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的轰鸣淹没。

    “走到头就是。”爸爸说。

    “啊……我走不动了……”

    爸爸肩着行李,拉着我,沿着柏油路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们的背后是北京雨后的晴天。诺大的世界,那一刻好像只有我和爸爸两人在负重前行,爸爸背的是行李,而我背的是自己。

    走到半路,我们穿过柏油路走到路的右侧。那是一个简陋破败的水泥桥,似乎是厂区出入的必经之路。桥下浅浅的水流由南到北哗哗流个不住。水泥桥前后都铺满了小小碎石,这碎石路一直通往厂区里面。这厂区门口是钢铁搭起的大门,顶上横放着一个大大的招牌,上面是一行五个金碧辉煌的大字。我抬头一看,呵呵一笑,心想都认识!

    “额,蹦……云石材厂”我仰脖儿念了一遍。

    爸爸一听,斜看了我一眼,半笑着扔了一句“我看你字都认到狗肚子里了……”我也不甘示弱,扬嘴“哼”了一声。

    进入厂区,一眼望去,不小的厂区里横七竖八放着各种大小石材,石材中间还三三两两地简单搭着遮风避雨的草棚子,这大概是工人们露天的工作室。爸爸带着我往左拐之后径直往前走,他说这一小片平房和四周垒起院墙是老板住的地方。隔着半掩的铁门往里看,院里很干净,只有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围着一个盆子在晃来晃去,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弹琴。后来我知道,老板当然不会住在这里,她只有在发工资,给工人们安排活计和闲得无聊的时候,会开着小轿车过来查看一番。另外爸爸还告诫我,别去惹那只狗!据说,除了老板和老板亲戚,它谁都咬,因此才爬到“大管家”的位置。

    走过老板的办公房,就到工人住的地方了。远看着就知道,这一溜儿都是石棉瓦做顶盖起来的简易房舍,四周是石头垒起来的半人高的院墙,那院墙就像课本上画的长城的缩小版。院墙围着里面的工人宿舍,只在中间留出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供出入。爸爸快步拉着我往前走,还没走进去,正好迎头碰见盖着草帽,一身灰尘的老舅,他正拿着水壶往外头草棚子走。老舅看到我们,阴郁的脸一下子喜笑颜开起来,他赶忙和爸爸打招呼。又一把抱我起来往回走,还亲了我一脸灰。

    “诶呀,怎么今天才到,还想着你们昨个下午就该到了……”他又急急地朝里边喊,“姐——,叶哥、小叶子到了,快来呀……”

    只听妈妈的声音在里面答应了一声。老舅把我放下来,拉着往里面走,又要来接爸爸的行李。刚走近院墙,就听见旁边一个憨厚诙谐的南方口音喊道:“哟,叶老二回来了。我就说你们两口子偏心吧,就把小子接过来,把姑娘扔家里头啦……哈哈。”这个说话的人,身材不高,正躬着腰、低着头在院子一边的自来水管下洗着半长的头发。他两只手抹了洗发露,便左右开弓地挠着头。见我们来了,非要抬头说话,看起来就像个掉河里的长毛兔似的。

    爸爸听见有人和他搭话,便转过身说道:“哟,向东啊,这么大晌午,才洗头呢……呵呵,姑娘还小,以后有机会再来……”。正在这时,我看到妈妈急急从院子右侧的厨房走了出来,脸上正呵呵笑着,边往我们这边快步走,还不住地在身上系的围裙上擦着手。妈妈走过来,一把捧起我的脸,亲了半天,“心肝儿”地叫。我也欢喜地格格笑,嘴里面不住地叫“妈”。只是她手上厚厚的大蒜味,把我熏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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