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爷爷是个很和蔼的人,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大事能让他着急,记得有一次我们那发生地震,全村的老少都往屋外跑,我奶奶也不例外,招呼着爷爷赶紧往外跑,可我爷爷却优哉游哉,还有心情拿着烟袋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当然,他出来的时候,地震早就过去了。这件事是我奶奶后来告诉我的,我丝毫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这太像我爷爷的性格了。
在我们村大家文化程度都不高,相对来说我爷爷还算是有文化的那一类,年轻的时候是生产队的会计,他平时挺爱听新闻和评书的,那时的条件不富裕,家家没有电视机,一般只有一个收音机,正好爷爷家就有一个,这个收音机岁数也不小了,我爸对我说,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每天晚上最兴奋的事情就是大家趴在被窝里一起听收音机。那个时候的收音机质量还不错,一用就是很多年,直到现在我回到老家,去奶奶家还能看到它,它成了古董,静静地摆在那,在岁月的变迁中,仿佛都没有挪动过地方。那么多年,爷爷就用它来了解世界,靠着里面的声波来慰藉自己的生活,用它来听评书,我也跟着他一起听,《三侠五义》、《杨门虎将》都是我爱听的,每天中午,在爷爷家听完评书再去上学成了一种习惯,时间久了,也要缠着爷爷问问一些孩子般的问题,“杨家将中,最厉害的是谁?”“杨四郎”“为啥不是杨六郎,他可是主角”,看着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他只好笑了笑。他的耐心是公认的好,不论对大人还是孩子,他都是一副慢脾性,不骄不躁,没事的时候,他还教我下棋,所谓的棋,也不过是乡下人玩的一种游戏,范围并不广泛,很多年以后在聚会上,当我提出谁会这个游戏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的默然 。这个棋玩法相当简单,不用棋盘,在地上画一个就行,不用棋子,找树枝和石子就行,两个人轮流下,下完在走棋,谁的棋被吃光了,谁就是输的一方,一开始我和他下,自然不是对手,可时间久了,也能赢他,事后他免不了要在众人面前夸耀我一番,大赞我聪明如何之类的,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让我的,难免要沾沾自喜一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就到处和别人下,结果是全村的孩子里没有人能下过我,除非他们耍赖,一时间,全村的小孩都以打败我为目标,后来我就跟大人们下,结果也是一连串的胜利,大有打遍全村无敌手的架势。可惜,出了村上了学,就再也遇不到会下这种棋的人了,竟有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凄楚。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要是我从小学习围棋、象棋等,一定也不会差,可惜那个时候没人给买,大人们很少去倾听一下孩子的心声,到了高中,我终于买了象棋,由于家中有没有其他的孩子,自然想要跟父亲下,但他却认为这是孩子玩的东西,竟一次也没有下过,那盘象棋最后终于不知去处了。那个时候,爷爷已经走了,要是他在,一定会乐意跟我玩的,我坚信这一点,别人都是站着说话的,只有他肯蹲下来说话,用心地和一个孩子说话。
爷爷是属于好男人的那一类,奶奶的脾气可不算好,言语之间对他也没有客气过,连我们这些孙子辈的都看不过去,他都一一默默忍受了,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和他的那匹老骡子一样,总是低下头在劳作着。他对那头骡子很好,用心在伺候它,骡子在拉车上坡的时候,他就跳下车来,拽着车辕,和它一起用力,其他人看到就笑话他,并且这事还流传开来,当做大家饭后的谈资。那匹骡子的岁数也挺大的,比我还要大十岁,也许是爷爷精心照顾的缘故,它竟活得很久,在爷爷死后,又顽强地活了七八年,它是很好用的那种牲畜,下地干活,不用人多招呼就知道怎么犁地,拉车也不惜力气,可毕竟年岁大了,回到家卸下骡套,全身都是汗涔涔的。爷爷死后,这头骡子的归属就成了问题,它太老了,将近三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能指望它干活吗,最后还是看在它老实肯干的份上,我大爷要了它,起初,它有些不适应,总是一个劲地在盯着陌生的新主人,它指定也在琢磨赶车的怎么就不是那个最熟悉的人了呢,其实动物也是通人性的,渐渐地,它知道老主人不在了,再也不会赶着它下地干活了,它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它干活一如既往地不惜力,想以此来证明自己老当益壮,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有一天它拉不动犁了,连拉车也气喘吁吁,它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没有效果,主人的耐性耗尽了,索性将它卖了,我问妈妈“驴贩子把它弄到哪去了?”,“能用的,就卖给另一户人家干活,不能用的,最后还是得要下汤锅。”闻听此言,年少的我竟然忧伤起来,那匹跟随了爷爷半辈子的骡子的下场不知怎么样了,操劳了一辈子,终究还是充作食客的腹中餐,在众多的动物中,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骡马牛的眼神,大大的眼睛里时常噙着泪,忍受着人的鞭打,做最艰苦的活计,到最后都得不了善终,那匹老骡子的眼神我见过,其眼神暗淡无光,眼角还挂着眼屎,它太老了,在漫长的生命中,早就被日复一日的劳作耗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儿,剩下的是没完没了的忍受。牲畜自有牲畜的不易,可它们的主人——人呢,又从来没有把它当做朋友,在他们眼中它们只是畜生,我爷爷是为数不多的懂得牲畜苦的人,在这片土地上,从生到死只是在忙着各自过活罢了。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爷爷临死前,都没有出过我们那个小县城,身患重病的时候,我爸特意把他领到火车站,让他看看火车,这件事是后来我爸告诉我的,听罢我就心酸起来,我能想象颤颤巍巍的爷爷在父亲的搀扶下看着火车开动的场景,他的眼神里一定满是激动,像一个孩子见到一架真飞机那般,这时的火车不再是广播里的名词,而是真真实实的物体。
爷爷患病那年,我在上初一,他患病很突然,突然到我都不相信这就是现实,一个周末,我照例回家,我妈就告诉我你爷爷不认人了,我心里一沉,平常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行了呢,我不信,还觉得是玩笑,当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双目呆滞,嘴角抽搐,那是脑瘤挤压神经的作用,我奶奶指着我问他“认识不,你孙子。”他点点头,含糊不清地答道“教书的那个”,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念书的那个,可是他已经吐字不清了。我内心深知这次他病得不轻,平常他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主儿,从没有去过医院,有一次他的脸上长了鸡心大小的疙瘩,就在右侧的颧骨附近,别人告诉他呢,不能大意,还是要到医院去看看好,可是苦于没有钱,别人怂恿他到儿子家去拿,一天上午他来了,进了屋看到我和母亲在吃咸菜剩饭,没好说什么,母亲问他什么事,他也不答。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想向母亲借钱来看病的,定是他看到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我爸又常年在外面打工,母亲着实不易,心里不落忍就没好意思开口,再后来,他的那个瘤子破了,流出了好些黄水,他方才安下心来。可没过几年,他还是病倒了,这次竟是一场大病,爷爷得的病是脑肿瘤,关于这种病,家人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要开颅手术,可年岁太大,怕下不了手术台,最后在众人的合计下,还是不治的好,让他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下这最后的时光吧,儿女们把能想的法都想了,请大仙,淘偏方,可终究无济于事,爷爷的病是一天天在加重,连说话也不能够了,这个时候,儿女才觉得亏欠老人家太多了,忙着献孝心,没吃过的奇珍异果都摆到了他的面前,连没有吃过的牛肉也做好了热给他吃,可他吃不动了,嘴越张越小,倔强地咧着嘴和肿瘤做着最后的抗争,我知道他很痛,在儿女面前他却没有呻吟过。死神还是来了,在一个凄凉的夜里,他走了,我姥爷也是在一个夜里没的,后来每当我听到夜猫子的叫声就忌讳起来,我姥爷还是比我爷爷幸运,没的时候,很快,没有太多的痛苦,睡的时候还好好的,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我真希望爷爷和姥爷那样,一觉睡下去就别再醒来的好,少去了很多痛苦。爷爷没的第二天就送去了火葬场,我们那的人喜欢土葬,最讨厌火葬,可没办法,有人举报的话,是要罚款的,火葬场的人对此喜闻乐见,巴不得有这种发财的机会。进了火葬场还是一具整人,出来的就是骨灰了,爷爷这一辈子下来剩下的只有这点东西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爷爷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死后人们才开始想起他的好,村里人翻找着他的趣事,相互品味,言语中没有玩笑,只有怀念,临了感叹一句:挺好的老头,说没就没了,好人不长命啊!即使这样,这种热议也没有持续很久,再后来鲜有人提起他,他在人世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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