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9年那个清冷凄楚的冬天,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那个曾经的大宋开国百年来的第一才子、文坛顶流,宋仁宗时代的“国民老公”,大宋王朝的中坚力量,从云端跌落了凡尘。
在苏轼此前被从湖州押解回京受审的船上,苏轼就曾一度有过跳江的念头。随后更是被关在大牢中,惨遭逼问、辱骂长达一百多天。身陷囹圄之际,昔日的朋友、同僚纷纷上书,捏造苏轼莫须有的罪名。一时间,乌云压顶、四面楚歌。幸得多方营救和皇太后的垂爱,苏轼捡回了一条命,被贬黄州。
来到黄州后,苏轼心力交瘁、万念俱灰,长时间地活在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中,他担心自己再度因言获罪。所以,他往往会选择白天昏睡,晚上才出来走上几步。
但是,生活终究还要继续。接下来的五年里,他过上了几无俸禄的平民生活。生活的清苦,也许算不了什么,对于苏轼来说内心世界的崩塌,才是痛彻心扉的。理想没有了、名誉没有了、前途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信任没有了……,留给他的只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昔日的价值观和生活的意义,也早已经碎裂一地。
苏轼在很长的时间里,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为了慰藉和舒缓心中的苦痛,他一次次的出现在黄州城南的安国寺里,他沐浴静坐,开始长时间的自我觉察,也正是如此大的生活变故,苏轼开始与佛结缘。
在朋友的帮助下,苏东坡申请到了一块昔日的营房荒地,以此来解决一家老小的生计问题。苏轼一点点的开垦着这块荒地,也一点点的修复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经过两年多的自我疗愈,苏轼开始渐渐地找回原本属于他的点滴。他开始戏虐的自称“东坡居士”,也在一场大雨淋过之后,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词《定风波》。自此一个蜕变的苏轼重新归来,这就是后来备受大众喜爱的苏东坡。
在《定风波》里,他这样写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很多人喜爱这首诗,因为看到了苏东坡的豁达。我们都以为,苏东坡在面对如此大的变故时,依然是泰然处之、一笑而过。如果是这样的话,苏东坡不值得我们这么喜爱,因为这样的人在生活里没有,只活在故事里。
这首词里面当然有他的豁达,有他的蜕变。但是,我们看到的豁达,背后是他一点一滴捡起的心灵碎片。
这首诗之所以被千古传诵,恰恰就是因为它,先有我们普通人的痛苦纠葛,然后再一点点重拾信心,最后则是豁达超脱。正是这样,才让我们感觉更真实,才能跨越千年引领我们,承载着我们共同的情感。
一个人,如果能够持续千年深受大众喜爱,那绝对不仅仅是他写的诗词,多么才华横溢,也不仅仅是他的美食多么深得人心。一定是他的思想和作品,承载了这个群体的共同情感,这首《定风波》就是如此。
这首词上下两部分,是不同的思想心态。细细品来,从中可以看到我们应对生活、应对世界的三重境界。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上半部分苏东坡告诉我们,不必在意扑面而来的凄风冷雨,我们不妨开心一点,唱起我们藏在心底许久的歌,悠然地向风雨走去。
我那轻便的竹杖和草鞋,比骑在马上还要舒服、惬意,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凭这一身的蓑衣,也可以抵挡风吹雨打,照样过好我们的一生。
虽然乍一看去,看到的是阔达、是淡然、是惬意,但是如果真的如此,又为什么要“莫听”、“谁怕”呢?
实际上,这是苏东坡在安慰自己,无论生活多么支离破碎,无论现实多么一地鸡毛,生活依然要继续。这就是我们日常面对苦难时的常见心态,是应对生活的第一重境界:自我宽慰
抽刀断水水更流,自我宽慰时,虽然我们可以在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我们也可以流着泪唱着最痛的歌,但是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那份伤痛是撕心裂肺的。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料峭的春风吹过我的脸颊,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我的酒意也因此淡去了几分。
风雨打湿我的衣裳,风吹过后,便多了几分冷意。抬眼望去,山头初晴的斜阳却已经笑脸相迎了出来。再回望一眼,刚才在风雨下走过的地方。回家吧,此刻于我而言,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晴朗。
在下半部分,是雨过天晴的景象,这首词妙就妙在意境、情景、状态、心态、情绪和境界的转换。料峭春风吹酒醒是状态的转化,此前的微醺已有几分清醒,苏东坡应该也在心底暗想,要结束此前浑浑噩噩,有些低迷的状态。
此时作者的情绪也渐好了一些,对生活有了不同的理解,开始试着去和生活和解,去和自己和解。其实,这就是我们应对生活的第二重境界:接纳
对于此时的苏东坡来说,一切都过去了。繁华也好、名誉也罢,冤屈也好、痛苦也罢,这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就如同自己在短时间经历的雨过天晴一样,都是自然中的现象,而苏东坡能做的就是接纳这一切,不再抗拒生活,不再抗拒风雨,也不期待晴朗。
当然,此时的苏东坡在黄州修佛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所以这句话应该也融入了佛学的理念。
也无风雨也无晴中的无,应该是可以理解为佛家说的“空”,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祖也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不是否定事物当下的存在,而是说任何事物都是在变化之中,不能执着于短时间的形态。比如有些植物会开花结果,当植物开花的时候,如果你执着的认为,这就是花,或者说花是它永恒的形态,是不变的,那么你就错了。因为过不了多久,花落了便结出果实。后面果实落地,又会变成小苗。所以你不能将花当成一种常相,因为它是不能长久的。这就是,佛教说的花当中存在的空性。
其实,生活中的万事万物也是如此,我们之所以无法理解“空”,就是因为我们眼睛就盯着眼前的那个东西,想不到它会变化,看不到它的本质。
所以,在这首词里面,应该是融入了佛家的“空”,这就是我们应对生活的第三重境界:圆融、统一
至此,苏东坡通过一首词,诠释了自我的心路历程和蜕变之旅。
苏东坡就是如此,就是在他出道即巅峰,现实和自我都活在云端的时候,却被一个晴空霹雳劈落凡间。所以他感受到了繁华落尽、宦海沉浮和生死幻灭,所以他开始重新思考,去重构自我的价值和意义体系。
心理学里有个说法:人成长的关键就是,当我们的价值体系崩塌之后,当我们的人生满地残渣的时候,你有没有能力重新建构。苏东坡的心路历程,就是对这一理论的有力诠释。
当然,我们知道的曹雪芹、弘一法师李叔同、王维等人,都是如此。
当然这不仅暗合心理学的理论,也符合大脑科学。《稀缺》这本书就揭示了这个原理,当我们处在滚滚红尘中,我们会被眼前的一个个问题俘获,我们的大脑带宽是有限的。根据进化机制,我们大脑要优先满足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大脑认为稀缺的事情。当我们生活出现了稀缺,我们的大脑就会被这一稀缺所俘获,我们的绝大部分注意力资源都会用在这个地方,所以我们就会忽视其它很多的问题。
为什么佛祖说众生皆苦,但是却得不到解脱呢?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往往会面临一个个稀缺。有的人是对金钱稀缺,就是一辈子都不富裕,也没有赚过大钱,所以也许一生都被缺钱给俘获了。有的人可能是对成就稀缺,所以一辈子就是要不停的证明自己,结果就被成就俘获了。比如著名的北宋宰相王安石,一生就是被学习和知识俘获了,乃至他长年不洗澡、蓬头垢面。
所以,普通人得不到解脱,没有精力去思考或探求自我,却寻找内心的宁静,大抵是因为被生活裹挟,不断的被一个又一个稀缺俘获。所以,一生虽然是愁苦不断,但是无力寻找解脱的办法。
你想苏东坡、王维、曹雪芹或者李叔同等,就是因为突然间外界的力量,直接斩断了他的一切。而这个时候,因为巨大的苦难下,摆脱内心的痛苦,获得内心的平静就成为了他们的稀缺。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就倾注了更多的精力来寻找自我,在这个过程中往往能够获得顿悟。
我们看到佛教里面一个人想要遁入空门,就要斩断红尘里的一切,虽然当时可能是巧合,但是却碰巧非常符合心理学和大脑科学。
对于普通人来说,到底愿不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获得一个顿悟,获得一个找到内心宁静的机会,往往就两说了。
我想,苏东坡的这首词,不仅能够跨越千年温暖我们,承载着我们这个集体的共同情感。也可以在这首词里面,让我们看到他的心理历程,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找到解脱法门以启示,是不是更能感觉到这首词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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