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冬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路边的地里堆雪人,本来冻僵的手在一阵忙活后热乎劲上来了,像有一万只蚂蚁爬过一样,又麻又痒。我拿双手在粗布裤子上使劲搓,越搓越痒,急得我瘪着嘴想哭,可又怕被笑话。有个白眉道人站在路沿上看我们堆雪人,其实我早就看到他了,头发胡子都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感觉他穿的挺单薄,但好像一点都不冷,我以为是个神仙,刚才没敢哭,主要就是怕被这个陌生人笑话。他笑眯眯的走近我们,尖着手帮我揪了一把鼻涕,擦在新垫起来的泡雪上,他的手真暖,是那种绵绵不断的温暖。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被神仙摸了一把,又想他肯定是看到了我想哭的囧样,愣在雪地里没敢答话,倒是伙伴们抢着回答,“他叫洪洗象,路对面巷子走到头就是他家,他爹死了,只有他娘。”
白胡子老神仙牵着我的手回家,小伙伴们撵在后面看热闹。在灶房见着我娘,坐在灶前打盹,锅里熬着几张菜叶子,汤都煮绿了。老神仙先开了口,说他是武当山的道士,游历江湖有几年了,直到今天见到了我,感觉很有缘,他打算结束游历,带我回武当山,收作徒弟。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想挤到灶前去烤烤手,却被我娘一把扯到了道士跟前,按着我的后颈叫我跪下,又让我磕了三个头,连连喊我快叫师父。我娘说一定是我爹显灵了,让我遇到了武当山的神仙,她说武当山香火旺,我上山就不会饿肚皮了。
我磕了头,把白胡子道士叫师父。师父拉着我的手出了门,雪下得又大了些,我娘躲在门框后面喊我,她叮嘱我一定要听老神仙的话,修不成道不许回家。我不知道修道是做什么,只想着我娘应该舀一碗菜汤给我喝了再走,我肚子饿得很。不记得是走了几天,反正感觉很久,有时师父牵着我走,我走不动了他就背着我,他的手和背都很温暖,好像身体里有烧不完的柴火一样,最重要的是跟着师父的这几天,比在家的时候吃得要饱,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让我放开肚子吃过,师父还给我买了一双新靴子。
终于到了武当山,那天的雪尤其大,一大片一大片的,师父背我上山,我看见大雪飘到师父的肩膀上,像花瓣一样,也不融化,又随着师父的步伐轻盈的抖落到地上。才没上到一半,有六七个道士奔下山来,看着比师父要年轻一些,不过大多也都有了白头发,他们也把白胡子道士叫师父,还说什么“师父,您终于找到了。”“师父,您终于回来了。”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又昏昏的想睡觉,听见有个声音浑厚的道士说“师父,我来背小师弟上山吧”。师父没有答话也没有把我交给他,只是把我往肩上耸了耸,加快了步伐。
武当山有很多道士,我掰着手指数了好几轮也没数过来,只好作罢。这些道士很奇怪,有些白头发的叫我师弟,另一些白头发的叫我师叔,那些黑头发的都叫我师叔祖。他们有的教我写字,有的教我读经,不过好像也都不怎么管我,我想学的时候随便教我一些,不想学的时候也不强求。我还是更喜欢放牛,山上有头青牛,也像我一样没人管,起初是我跟着它满山转,后来是它跟着我,我到哪儿它就到哪儿,混熟了我就骑在牛背上,也能躺着睡一觉。有时青牛到山涧喝水,我就在溪边发呆,我想我娘了。我娘说过,修不成道不许下山,我还是不知道修什么道,怎么修道,但我感觉修道一定是很难的事,我娘也知道我肯定修不成道,她是故意不想让我下山,她想让我有饭吃。师父倒是给我说过修道的事,他要我武道天道一肩挑,不过直到师父上天了也没给我说什么是武道天道,怎么一肩挑。
我也不知道师父到底去哪儿了,是大师兄给我说的师父上天了,师父上天后,山上的道士都叫大师兄为掌教,唯独我还叫他大师兄,我觉得应该也差不多吧。大师兄对我很好,他由着我在山上闲逛,我偷偷看一些山下香客带来的禁书,他也由着我。大师兄也叫我要武道天道一肩挑,说是师父上天前交代的,不过他还是没说怎么挑。
我还是放牛看书睡觉,偶尔给在竹林里练剑的五师兄送送饭,或到三师兄的菜园里摘黄瓜。这一修道就修了十年,直到我见到了那个着一袭红衣的姑娘。
十四岁那年,山上来了一队香客,浩浩汤汤。走在前面的是北凉王徐骁,三十年前以一己之力御敌十万,封为当今天下唯一异姓王,也在那一战中伤了腿,坊间偶有尊称其为徐瘸子。北凉王身后跟着一众披甲佩刀的武士,非常霸气,但我还是喜欢徐瘸子身边的姑娘,着一袭红衣,甚是耀眼,我才偷瞄一眼就映得满脸通红,我以为是仙女下凡。他们到大殿敬了香,要在山上四处闲逛游赏,我喜欢看那个姑娘,便拍拍青牛肚子叫它快点跟上。我听见那红衣姑娘指着小莲花峰飞过的鹤群说:“爹,我想骑鹤。”北凉王哈哈大笑:“脂虎啊,那可是仙鹤,不能骑的。”我远远的听着,很不同意这瘸腿将军的话,仙鹤和青牛并无差别,青牛能骑,仙鹤自然也是能骑的。他们还往大莲花峰去,我怕被发现,扯一下牛角,给五师兄送饭去了。
我还是发呆想我娘,想师父给我说的武道和天道,更多时候是坐在小莲花峰的龟驼碑边上看仙鹤,我看见有一红衣女子,踏鹤而来,笑靥如花。
后来北凉世子到山上修习,我过了好久才装着与他偶遇,我想听他说说他姐。世子殿下是个跋扈的公子哥,他总是捉弄我,我给他偷了许多好酒和黄瓜,他才一点点的给我说起。他说他姐几年前嫁到了江南道上的王府,不久就拔剑杀了顽劣的丈夫,婆家人虽敢怒不敢言,却都把她当做是害人的妖魔,这几年抱恙在身,只与从北凉带去的贴身丫鬟寡居房中。世子说他上山来是练武的,等练成了要去江南道大开杀戒,把大姐接回家。我看着世子的眼睛有点怕,又发自内心的佩服他。我想再打探些事,世子却怎么也不说了,他叫我自己下山去找她,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不敢,我没修成我娘说的道,我也没有师父说的武道天道一肩挑,我下山去又能干什么呢?我悻悻然骑牛去,去看仙鹤,我看见我的红衣姑娘面露幽怨。
世子下山前我交了他几招剑法,是我给五师兄送饭时看见他使的,我也看不懂,只跟着比划了几下,世子学得倒是比我比划的好看。后来世子派人送过信来,说他去了江南道,杀了曾斜眼瞧过他姐的所有人。还说他姐不愿回家,病也日渐深了,世子叫我要下山看看,可我还是不敢。武当山上的道士们都知道他们的师叔祖每日一卦,算何时下山。其实我何尝不想下山,我想去看看我娘是不是还活着,我想去找一找我魂牵梦绕的红衣姑娘,其实没什么时机未到,是我不敢,我不知道下山去我能干什么。
那天我又骑牛去了莲花峰,十年了,看鹤算卦成了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只是我依然热情如初,我十年如一日的希望卦象有异。这一日,青牛伏在龟驼碑后打盹儿,我依旧托腮看鹤,我看见有一袭红衣,翩翩而至,眼睑低垂,隐隐有泪痕。
我顿感不妙,掐指捏诀,算指天一卦。天上层云微动,一如调遣,武当山七十二峰仙鹤齐鸣,振翅而来,我脑中有拂尘扫过,耳清目明。我看见了,我看见我于五百年前斩魔台上怒斩六魔头,我看见我五十年前论道剑神李淳罡,两次入天象,皆因一袭红衣牵挂,过天门而不入。我看见三百年前与我为敌的妖人赵黄巢,遣人入江南,要杀我心上人,再乱我心性。此刻天地与我共怒,滚滚天雷碾云,低沉咆哮,供在武当正殿五百年的斩魔剑,发出阵阵颤鸣,呼之欲出。我虚踏一步,凌空而起,有鹤衔剑飞来,剑鞘分离,剑去西北,我今日得道,要一剑斩断他赵氏三百年气运莲,鞘奔江南,天下无人能伤我心上人。
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那一日,我骑鹤下江南,在王府花园见到了我的红衣姑娘。她静静的坐着,腿上横着先我一步的剑鞘,面前有几人已气绝身亡。徐脂虎拿起剑鞘,作势要还我,我本来满腔豪情,马上又泄了气,心跳得踢踢突突的,我结巴着说:“徐,徐脂虎,你说你想骑鹤,我给你带来了。”徐脂虎收回剑鞘拄在地上,她有些虚弱地说:“骑牛的,你不是怕下山吗?我以为赵妖道杀了我,你也不会下山。”我一下急红了脸:“不,徐脂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七百年了,我不想你死。”徐脂虎微微的笑,像我在山上看到的那样,她说:“你就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说什么,愣了好久才说:“徐脂虎,我带你出去走走。”那一日,我扶徐脂虎骑上鹤背,我牵到了她的手,我们去了西北荒凉的大漠,徐脂虎想看看她爹当年御敌十万的战场,我们去了皇帝的泰安城,徐脂虎想看看那个要杀她炼气的赵家皇帝长什么样。我们回到武当山,大师兄正焚香敬祖,嘴里念叨着“师父,小师弟成了。”
我带徐脂虎去了小莲花峰,带她看我看了十年的鹤群。天稍晚些,徐脂虎说:“骑牛的,我可能等不了你了。”我看着她那在红衣映衬下更显苍白的脸没有说话,她说:“骑牛的,你又准备等我了吗?”我摇了摇头说:“徐脂虎,你愿意等我三百年吗?”她说:“你等了我七百年,我当然愿意。”我很欣慰,只是看见远远赶来的几位师兄眼神惋惜,在微微摇头。
我扶徐脂虎在龟驼碑旁坐下,看了一眼昏沉沉的天,小声地说:“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齐玄帧,今生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本已暗淡的天空,有电光一线掠过,层云破开,霞光万丈。我挥手唤鹤来,“请徐脂虎驾鹤飞升。”徐脂虎驾鹤而起,扶风直上,她回头看我:“骑牛的,我等你,几百年都等。”天门关处起惊雷,万千闪电汇成一线,直指我眉心而来。我含着笑。
这一日,我才得到,又失道,才入江湖,又出江湖。
我叫余福,四岁那年,有个年轻道士给我一柄桃木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武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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