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地铁站的出口，脑袋埋进手掌，头发盖住脸一直垂到膝盖。她的长裙高高撩起，前面的部分塞在大腿间，后面的部分乱糟糟地压在屁股底下，仿佛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什么苔藓植物，而不是她身上的衣物。没有颤抖，没有哭声，没有叹息，她像一具正在变成活人的尸体，虽然身上已经有了温度，但呼吸、话语、感情之类的东西却还没有准备好，只能在她身边幽灵似的游荡。
人来人往，车站迎来了高峰期，执行人流管控的保安在门口拉起了警戒线，将一大批乘客隔在了外面，他们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用一种在厕所外面排队的神情瞪着前方。保安转过头，半惊讶半好奇地看见了坐在扶梯边的她，这时她的长裙已经全部摊在了地上。
保安歪着头，目光好几次落在她的两腿之间，那里已经没了遮挡，黑色的内裤与阴影混在了一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燃，好像除非这么做，否则他就无法移开视线一样。
“姑娘，”保安说，“不要坐在地上，怕着凉了。”
姑娘没有回答，不过，她像揭开一层皮似的从脸上挪开了右手，然后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保安不明所以，所以他又开始吸烟，鼻孔一张一合，浑浊的气体使脑袋更加清醒，也使他洞察了自己心中的恐惧与期待。他希望那只手赶紧垂下去。可是，就算没有烟雾缭绕，他也能看见那姑娘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苍白的手就像一株从洗手池里长出来的真菌。
“起来吧，”他说：“回家去。”
这时，一阵铃声响起，吓了他一跳。声音来自她的裙子底下，干涩又单调，这种铃声，仿佛专为注定无人接听的电话而响。
“你帮我接吧。”姑娘说，那只手还稳稳地举着，而另一只手却开始在自己的裙子底下摸索，好半天才终于抓住了手机的吊坠，然后拎起来，举过头顶。两只手近乎平齐，那模样像是在呈送一把宝剑。
保安狐疑地接通电话，听了一会儿后看了看屏幕，又小心地将耳朵贴在上面。
“没声儿啊。”他说。
“那就还我吧。”姑娘说。
直到这时，一头雾水的保安才发现姑娘的手好像有点不对劲。一开始，他还以为那只是手掌上的纹路，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痕迹更粗、更深、更白，好像已经翻起了皮。几粒血珠从里面渗出，然后渐渐串成了红线。像在等待时机似的，恰好在保安将手机递出，与她接触的那一刻，如泉的鲜血才开始往下流。保安惊讶地缩回了手，看见血流像齐头并进的小蛇一般爬上了姑娘的手臂，钻进了她的腋窝。
远处的人群比近在咫尺的保安更快地发出惊呼，有几个好事的人已经翻越了警戒线，朝这边慢慢聚拢。他们瞪着大眼，行动迟缓，眼睛一直盯着保安，像是在害怕会受到责备。
“你……你们，”保安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才说出几个字：“快点打急救电话。”
可是，他们全都盯着他。保安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但这些人充耳不闻，其中一个还掏出了手机，对准保安的脸，咔嚓一声按响了快门。
“你干什么？”保安想打开那人的手机，但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惊慌中，保安听见身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那个姑娘，她缓缓地站了起来，仿佛嘲笑似的，摆出了面对镜子的架势。她把一头乱发往后理顺，再从早就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扯下一根皮筋，麻利地绑在脑后。除此之外，她还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害羞似的将长裙抻到正常的位置。
咔嚓，快门再次响起，这回有两台手机，全都对准了保安。咔嚓咔嚓。他伸出手遮住手机的摄像头，可是无济于事，透过他的手掌，闪光灯依然刺眼。
另一边，那个浑身鲜血的姑娘正在向后挪步，慢慢地退到了扶手梯的边缘。他看见她在笑，不过并不疯狂，像是家庭主妇刚洗完碗，那种安详又满足的微笑。
他本想拦住他的，但反应太慢，结果只是站在高处，呆滞地看着她在扶梯上翻滚，像被缓和地运送下去一样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长裙摊开，像被剪坏的窗花。到处都是她的血和头发。保安听见了尖叫，但并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只是觉得，嘈杂的地铁站在一瞬间变得特别空旷，或许太空旷了，就像空间和时间都集中在了姑娘的长裙底下，而现在已经被摔得支离破碎。女性的尖叫，现在保安知道了，那并不是自己的声音。躺在地上，他感到血液正从自己的后脑勺逐渐流失。他叫不出声。他想动一动，但身体早就不停使唤了，所以当他看见扶梯顶端亮起闪光灯的时候，也并没有抬起任何一只手来遮挡。
那些拿出手机拍照的人，他们不知道如何解释保安的所作所为。
刚开始，他们看见他拉起了警戒线，又点燃了一只香烟。可是还没抽上几口，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怪异，有些猥琐，就像一个无意中窥探别人手机屏幕的人。接着，他开始喃喃自语，而且从他手上的动作来看，似乎还假装接了一通电话。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低声讨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那保安忽然浑身僵直，就像触电了一样。他们看见他机械地转过身来，用一副像被泡溶了的笑脸面对大家。人群受到惊吓，发出一阵惊呼，有几个大胆的好事者翻越了警戒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照了几张相。
接下来，保安表现得很像一个女人。他先是向后拢了拢并不存在的长发，又从手腕上扯下了一根看不见的橡皮筋，麻利地绑在脑后；他甚至还显得十分羞涩，像个少女一样，做了几次抻裙子的动作。
咔嚓咔擦，两声快门响起，不过保安并不介意，他只是带着安详的微笑，一步步向后退。几个好奇的人拿着手机一路拍照，当他们看见保安退到了扶梯边缘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严重。可是已经晚了，在一个中年女人的尖叫声中，保安滚下了扶梯，每一次撞击都好像能震动地面。
保安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好像还没有死透。不过，站在上面的好事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能是受到了潜意识的指引，又仿佛是身体自己已经有了肌肉记忆，有两个人再次举起了手机，对着保安的尸体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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