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相》：反正现在的人没能耐

洋相，也就是装洋人、学洋人。

自打洋人在天津卫立了租界，天津卫的新鲜事儿就没断过。人们对于黄毛绿眼的洋人，对于租界里的洋玩意儿就好奇上了。

什么大晚上也亮的像大太阳一样的玻璃球（电灯），什么鞋底绑上快刀的溜冰鞋，什么叮叮当当奏音乐的“八音盒子”，这些热闹简直让人看不够。

在见多了洋人和洋玩意儿之后，有些人就开始动脑筋了，装洋人，学洋人，说洋话。天津人管这些人叫作“出洋相”。

这也是这本书名字的由来。

《洋相》：反正现在的人没能耐

冯骥才先生最出名的应该是《俗世奇人》那本书，即使没特意看过，语文课本里也总见过几篇。

而这本《洋相》也和《俗世奇人》一样，继续讲述天津卫那些普通的能耐人，和他们发生的能耐事儿。

1.  天津卫的奇人与奇事

天津卫是码头。

码头的地面疙疙瘩瘩可不好站，站上去，还得立得住，靠嘛呢——能耐？一般能耐也立不住，得看你有没有非常人所能的绝活儿。换句话说，凡是在天津站住脚的，不管哪行哪业，全得有一手非凡的绝活儿。

这是先生对于天津卫最初的描述，能耐人才能在天津卫站住脚。说过了这一点，天津卫的好戏也就开场了。

首先登场的是苏七块。苏七块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原本不叫苏七块。但他瞧病有个规矩：不论贫富，必须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则绝不搭理。

于是人们背后称他苏七块。

这天苏七块和华大夫在打牌，一个病人着急忙慌来看病，但却掏不出钱来。苏七块果然不搭理。

华大夫瞧不下去了，偷偷给了病人七块钱，好歹先把病看了。

苏七块治完病，送走了病人，把钱还给了华大夫，原来他心里门儿清。“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能说这人冷血吗？能说这人热情吗？还是一个“奇”字最贴切。

天津卫不仅人奇，连狗也奇。

黑头是条野狗，长相奇丑，细腿瘪肚，抢食抢不过那些强壮的野狗，只能靠海货店的商大爷平时施舍一二。

一来二去，商大爷也就收养了黑头。

这下黑头吃饭不愁了。长的嗖嗖快，但模样还是丑。但黑头很懂人事。怕自己吓到人，从不出院门，从不进房门。

平时看家护院，从没让商大爷操过心。

但有一天邻居家上梁放炮时，一堆小孩子闯进了商大爷家，黑头以为出了事，一跃而出，孩子们都吓坏了，慌乱之中一个孩子被挤倒，见了血。

商大爷觉得黑头给自己丢了脸，操起杆子就给了黑头一棒，还把黑头赶了出去。

几天之后，黑头在商大爷门前自尽了，商大爷才明白，不止他要面子。黑头同样要面子，甚至比他还要面子。

2.  不登对的爱情

《洋相》里的奇人多了去了，神医王十二，狗不理包子，“鱼绝后”大回，太多太多。

但最有感触的还是那篇《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故事从题目就可以窥见，一个高女人和一个矮子结婚了。这本没什么奇的。

真正奇的是周围的街坊邻居。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去解释世界，尽力把一切事物都和自己的理解力拉平。

一个高女人，怎么就嫁给了一个矮子，为了钱？为了地位？为了过好日子？人们五花八门的答案猜了个遍，但就是不相信是为了爱情。

原来大众眼里的爱情，不仅要门当户对，还得模样登对才行，好模样的就得找好模样的，长的丑的，也只能和长得丑的凑合。

这不是小说里才有的偏见，前几天正好在网上见过这种言论，看到小说，才会有更深的感触。

不只是大人们用恶意来揣度别人的生活，孩子们也有样学样，看着矮丈夫给高女人打伞的滑稽样，在后面嬉笑连连。

书里说，大人的无聊最能纵使孩子们的恶作剧。这话现在的家长们都应该听一听。

在人们的猜测中，高女人和矮丈夫的家庭情况被打听得一清二楚。矮丈夫是知识分子，研究院工作，工资丰厚，这使人们更相信自己的猜测了。高女人一定是奔着钱去的。

后来矮丈夫被打倒了，被批斗，被抄家，被关了起来。

大家都猜测高女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改嫁，但事实却让他们失望。高女人始终一个人过着。直到矮丈夫被放了回来。

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更高，一个更矮，两个人再次见面了，一切如旧。

再后来高女人得了脑血栓，矮丈夫无微不至的照顾终于感动了邻居，大家这才信了他两的爱情。

再后来高女人去世了，矮丈夫也终于平反，邻居想着给他再找个老婆，但却换来了矮丈夫的一脸铁青。

人们看到高女人走了之后，矮丈夫下雨天打伞，依旧半举着伞，就好像那伞下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何东西也填补不上。

3.  三寸金莲

《三寸金莲》是这本书里最长的一篇。

戈香莲小的时候，奶奶要给她缠脚，她哭喊着不让，甚至还恨上了奶奶。但看到了街上人那漂亮的三寸金莲之后，香莲听了奶奶的话，缠了一双完美无缺的三寸金莲。

长大后的香莲，被富商佟忍安看上了她的小脚。于是嫁给了佟家大少爷做了少奶奶。

佟家大少爷是个傻子，只喜欢香莲的小脚。而香莲也看出来了，在佟家，指着脚丫子就能称王。

在佟忍安举办的第一届赛脚会上，香莲因为鞋子朴素，输给了二少奶奶白金宝，于是白金宝成了佟家的王，香莲连奴才也不如。还招来了丈夫的一顿毒打。

好在之后仆人潘妈使尽各种本领来帮助香莲，终于让香莲在第二届赛脚会上拔得头筹。这下香莲终于称王了。

但好景不长，先是丈夫去世，之后佟家商铺被内贼卷空，老爷佟忍安也行将就木，死前要求佟家所有女孩都要缠脚。

香莲心疼自己的女儿，于是让人把她带走了，谎称孩子丢了。剩下的女孩都缠了足，佟忍安也病故了，香莲成了佟家的大家长。

之后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局势远不是香莲这种身居宅内的妇人可以预料的。外面兴起了放脚的风潮，而香莲出名的三寸金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纷纷攻讦香莲，让其放脚。

而香莲抵死不从，甚至还成立了“复缠会”，逆着时代大潮。

最终香莲时隔多年重见到了自己的女儿，惊悸之下去世了。

复缠会不复存在，时代碾着香莲的三寸金莲，滚滚向前。

三寸金莲很多人都听过，旧社会的一种陋习而已。但冯骥才先生在这篇小说里却从不同的视角来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

我们之前提到三寸金莲，无不是深恶痛绝。但小说中香莲却“执迷不悟”，企图逆着时代潮流。可能会有人骂她迂腐，冥顽不灵。

但她为什么要“执迷不悟”呢？很少会有人考虑这个问题。

香莲的一生都是拜那双三寸金莲所赐，没有它，香莲根本没法嫁入佟家，更别提在佟家称王了，三寸金莲给了她荣誉，甚至成了她人生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她人生的大半部分，别人只看她的脚，不看她的脸，这是那个时代给她的烙印，怎么能轻易被抹去？

但同时香莲早在社会变革之前意识就已经觉醒了，所以她才宁愿把女儿送走，也不愿给她缠足。

孩子以后的路还长，但香莲不同，否定三寸金莲，就是否定她自己。

于是，香莲直到死，依旧抱着三寸金莲的偏执，她的一生，因此而荣华，也因此而葬送。

但她给了女儿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4.  反正现在的人没能耐

书里写“鱼绝后”大回，大回钓了一辈子鱼，最后却被一辆拉鱼车轧死了。

能人全都死在了能耐上。

而现在没有了能人，也没有能耐。

冯骥才先生写这些故事，是创作，更是记录，记录那些即将被时代洪流，被我们自己葬送的民间文化。

事实上，除了作家的身份，冯骥才先生还是一位中国传统民间文化保护者。

2018年1月13日，冯骥才先生获得“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民间文艺家”称号。称号背后，是他一次次的奔波。

但在我们很多人眼里，现代文明似乎是存不下那些过时的民俗的，所以下起手来毫不手软。这每每让先生落泪，他仿佛成了逆着时代潮流的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来，越来越多的文化与记忆开始与我们告别，拥有600年历史的天津老城被拆了。再找不到天津卫的痕迹了。

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天津人吃的三大样——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玩的三大样——泥人张、风筝魏、杨柳青年画。

因为它们已经消亡，或者正在消亡。

知道了这些之后，我们在看书的时候，或许会有更深的理解，这些不只是文字，更是记忆。

要是我们没机会去看，没机会去学，没机会去保护的话，就记住吧，记住那时候的能耐，反正我们现在的人没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