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威尼斯日记》里写: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节青竹,寻到嫩芽,采进竹筒里捣一捣,满了就拿下山来,等里面干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黄,用嘴唇啜一啜,先苦翻田,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
这样的“茶棍”沏出来的茶我自是没喝过,只是看着这段文字怪有意思,也想去找些野茶捣鼓出根“茶棍”来,只是这野茶又不好找,所以也就作了罢。
今晨看到朋友发的中秋茶礼的图,瞬间就勾起这段记忆来。闲聊了几句,才发现他们这群勇敢的逐鹿人,如今又往前迈进了一步。想起之前在昆明的时候,常看到他们到处跑,朋友圈里今朝还在还在昆明,明日就到了凤庆的深山里;今朝还在临沧双江小户赛,明日却又到了普洱景谷去。我很是奇怪,问起来,才知道他们在做茶。
关于茶,我有些有趣的回忆不曾与别人讲过。
那是我小时候,父亲辞职回了老家,想靠着祖辈留下的田地种些果树来谋生计。老家邻水,久居河畔的是壮家人,背靠大山,深山中住的是苗家,而爷爷的兄弟姐妹,则住在对面的山坳里。这是一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我刚随父亲回到老家,老家的口音我是一句学不会,少数民族的语言更是半句都听不懂。
老家背后的那座大山,庄稼少,树多,草多,水也多。常有壮家人赶了青牛到山上去,转了身就溜到我家里来,与父亲喝酒闲聊,有时下起雨,他们便燃起火来,开始烤些茶喝,时不时溜出去站在屋檐下,仔细听山上的铃铛声,辨别自家的牛群有没有跑远。我听着那些铃铛声大同小异,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听出来与别家的不同,等他们回屋后,我常常站在屋檐下,一面听着雨水沿着瓦片滴到地上的声音,一面听到山上传来的哞哞牛叫,一面听到叮叮当当的牛铃声。有时候,还会听见山上传来的壮家人的山歌,隐在细雨里,仔细看,才会看见一个带着斗笠背着背篓披着大块白色塑料布穿着雨鞋的人,穿梭在矮树从里,边走边唱。回过神来,屋里飘出了阵阵茶香。
老家旁边有一条大路,越往山上路就越小,再往后,因为满山的青松,松针掉得多了,路也被盖了。小时候《西游记》看得多,屋后的山雾又大,我坐在屋檐下,每隔几天总会看见一些衣着华丽隆重的人,衣服上的配饰莹莹作响,他们一群人吹着芦笙,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从山上来,或往山上去。因为我和小伙伴去山上玩时总找不着路,我常常以为他们这些从大雾里来的人都是神仙,或者是妖怪。他们路过时来我家里讨茶水喝,我总是躲着,有天我问旁边抽着水烟筒的壮家大爹那都是些什么人,壮家大爹跟我说那些人是“罗罗”。后来跟常到家里来的那个“罗罗”大爹熟悉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会叫“罗罗”族,他有些生气,问我是谁教的,我说了名字,“罗罗”大爹跟我说那个“弯脚杆”乱说。以至于我一段时间内都以为“罗罗”和“弯脚杆”是他们两个说话音调不同但我都听不懂的少数民族的别称,后来才知道是他们戏谑时的玩笑话,是不能乱说的。
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来了客人,少不得端茶倒酒。大家爱喝酒,大多是自己酿的米酒高粱酒玉米酒各种泡酒,更爱喝茶,只是这茶来源单一,这青山绿水环抱的地方,有几大座茶山,据说茶是多年前种的。那时我总是不懂,这些言语不一、性格各异的人,怎么围着个火塘,围着个茶罐,能从早侃到晚,莫非是那茶有什么魔力?
有一天父亲出去送客人,我偷偷溜到火塘边,从砂罐里倒了些茶来喝。苦!那种苦味从舌尖刺入,瞬间贯穿四肢百骸,苦得我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烫!烫得吐舌咳嗽不能自已……父亲回来看见我这样子,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待长大了些,每逢暑假,写完作业家长便许我们去茶山上采茶换些零花钱。雨季过后,是茶叶长得最快的时候,也是采茶的人最多的时候,热闹时,上至八十老姆,下至三岁毛孩,都会背着背篓上山采茶去。每日清晨天刚亮,便有伙伴到门前呼和,一群人背着空背篓,背篓后挂着块旧胶布,一路踩着晨光,学着鸟叫,屁颠屁颠地跑到茶山上采茶。每每到山上时,日头升起,雾气氤氲,新生的绿芽上挂着露珠,衬得茶叶十分好看,数着“一芽二叶”摘下茶尖,攒在背篓里攒得多了,一天能换一二十块钱。有时到山上正是雾大的时候,远远地就能听到壮家阿姐的歌声。他们的歌谣,从小到大我都没听懂过,只是他们的歌声常常伴着大雾出现,就像山间的山泉水一般,干净、清冽、甚至有点“回甜”。
每逢开学,我们手里头的零花钱总比旁人多些,他们羡慕我们零花钱花不完,但夏日里因为早上的露水大,常常没摘多少茶,身上大半截的衣服都湿了贴在身上的那种难受;因为夏天日头毒因为天气变化快,常常晒得人都瓤了,或是因为避雨跑得疲沓嘴歪,但是天稍晴还是努力掐着茶不落别人后的那种疲累;以及没找好阴凉的地方,那些辛苦摘了的茶叶被晒黄了被捂黄了茶叶老板不收,边告诉我们哪些茶叶不要边把那些坏了的茶薅出来当着我们的面丢掉时的那种沮丧,他们是如何也不知道的。
我不爱茶,大抵就是从小时候开始的,一是茶汤的苦,二是自己赚零花钱的苦。
等稍长大了些,关于茶,又多了另一层记忆。我初中的美术老师是个爱喝茶的,只是他的茶有些别致,我们称为糯米香茶,那是滇绿掺着“糯米香”的叶子“精致”而成,说是“精致”,却一点也不贵,一小撮茶叶扔在茶杯里,开水一冲,一股糯米的香味便盈满整个教室。我曾央父亲买过这种茶,茶味不重,我觉得尚可,父亲却不喜欢。
再大些,离开了老家,见到人们喝茶大多是用水泡,茶壶、茶具、茶宠,无一不精致,茶汤、茶色、茶香,无一不俱全。偶尔附庸风雅跟大家喝一回茶,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想了想,似乎离开老家以后,便很少会有人喝价格低廉的糯米香茶,很少能看到烤茶的情景,更难看到一群服装各异的人,吹着水烟筒,围坐在火塘旁等主人家把粗砂罐煨热,放入茶叶快速抖着茶罐烤出茶香,从被火燎的黢黑的铜壶壶口冲入些开水,只听“冗”的一声,茶香飘满整个堂屋;难看到一群被太阳炙烤得黢黑的人嘴里互称着“大哥”,嚷着“酒满敬人,茶满欺人”,吹着牛下着象棋吹着芦笙唱着山歌。
离开昆明时正是雨季,那日得闲,正好约了雯静一起到康乐茶城里朋友的茶铺上喝茶,他们搜罗了整个云南的好茶,我们不可能不去。我们几个人说起大学时的那些事情,又从古今中外聊到人生理想,笑闹着“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感叹着“万丈红尘三杯酒,百年世事一壶茶”,从下午一直坐到夜深方才散去。临别前那份热闹,虽与父亲的热闹不同,却也让人回味。那日离开时朋友送了些茶,我也买了些尚余,给远在老家的父亲寄去。如今中秋近了,因着台风的缘故,窗外的雨淅沥沥的,我泡着朋友的茶,读着汪曾祺先生写的《昆明的雨》,胸中思绪万千,我记得之前回老家陪父亲喝烤茶,那茶却不像小时候那般苦得不堪入味,甚至还有些回甘;我记得去年帮父亲收拾东西时,才发现家里沾了厚厚灰尘的茶具,而火塘边烤茶的砂罐,却磨得锃亮。中秋不能回去,一时除了茶竟不知送他些什么好。
我看着窗外的雨,与我离开昆明时一般无二。汪曾祺先生说:我想念昆明的雨。而我,想念云南的茶。
——记于201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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