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自宋玉起，“自古逢秋悲寂寥”，由于秋天红衰翠减、草木黄落、旷野寂静、生命完结，悲秋情节便成为中国历代文人墨客难以超越的心灵共同感。但是在毛泽东的笔下，秋天则愈发显得多姿多彩、生机盎然，极尽大气磅礴之美，诗词中迸发的空前诗情与昂扬心绪激发出人们内心深处沉睡多年的激情。
关键词： 毛泽东 悲秋 突破
一、悲秋传统的开创与传承
关于诗歌的本质，从作者主体而言，在于抒发诗人的思想感情，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自古以来，中国文人都善于借助自然景物来表达个人情思，而且作者笔下的自然景物往往能够折射出作者自身的情感与心境，从而表达作者个人的喜怒愁思，以及自己对生活、对生命的思考与感悟。但是，由于个人审美情趣不一，抑或是吟咏时心绪各异，他们笔下的自然风物风韵往往不尽相同，但秋在中国文人的眼里，却就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即借描绘万物飘零来抒写个人哀婉情绪与悲凉心境。
诚然，中国古典诗词中不乏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等豪放之句，但是“悲秋”却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先秦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诗中刻画了秋景中种种萧条寂寞，将其和自身的惆怅失意、冷落孤独和谐交织，感人至深，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悲秋”主题便由此发端。三国魏文帝曹丕《燕歌行》描绘女子不眠秋夜思念丈夫，开篇“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之句奠定悲凉萧索的感情基调，情思委曲，深婉感人。北周庾信《晚秋》“凄清临晚景，疏索望寒阶。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日气斜还冷，云峰晚更霾。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全篇极力渲染晚秋萧瑟之景，诗人完全用景物本身暗示情感，流落异乡满纸辛酸溢于言表。《秋兴八首》历来被称为杜甫律诗登峰造极之作，诗人滞留夔州、漂泊沧江、疾病缠身，秋峡秋色牵动滞留孤城的寂寞心绪，感慨万端，字里行间饱含羁旅悲苦与身世苍凉。 南宋蒋捷《贺新郎·秋晓》下阙借秋晓所见所感，抒发词人“愁”与“恨”，经历亡国之痛与逃难寓居遭际，寄寓意蕴更为深刻、丰富，悲秋之中的“愁” “恨”情思，沦落天涯之愁，神州陆沉之恨，血泪斑斑。清代纳兰性德《琵琶仙·中秋》上阙写时逢中秋佳节，本是合家欢乐幸福团圆之际，应笙箫琴瑟，欢饮达旦，然而现实却是充满悲凉，诗人悼念亡妻情之苦爱之切，足以震憾一切感性的心灵，明明如夜而纳兰心中荒凉如大漠……
古往今来，诗人们面对秋季的一派肃杀之气，结合个人身世遭际便不禁黯然销魂， 又如“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在大多数诗人的眼中，秋天草木黄落、红衰翠减、旷野寂静、生命完结，满眼肃杀萧索令人不禁肝肠寸断。显然，历代文人骚客终究还是难以摆脱个人情怨之束缚，自我心绪的苦闷以及难以摆脱苦闷而产生哀怨、悲戚之文风，尽显诗词表现空间之狭窄。所以，中国古典诗词中对于秋季的描绘不免缺少境界开阔与高远之作，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件憾事。
二、毛泽东诗词的突破与超越
司汤达曾经说过， 一个具有天才禀赋的人，绝不会遵循常人的思维途径。毛泽东即是如此，毛泽东从小就对中国古典诗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生中都全身心涵咏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历史长河中,以诗家的情感和语言与上下数千年的文人进行旷日持久的心灵对话。文学的发展在于传承，也更在于传承基础上的创新。从毛泽东诗词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传统文人们独立寒秋时酸涩、悲苦的个人感情的流露，而是以一种昂扬向上的姿态书写中国革命与建设的历史画面。
如作于1925年的《沁园春·长沙》，原文如下：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毛泽东一反悲秋主题，他笔下的秋天，是如此雄劲壮观、生机迷漫，真实写出了秋的风采与神韵。而更超出同类题材之作甚远的，则是诗中所深蕴的哲学的、政治的思考与思索。如下半阙风华正茂之年探求救国救民之道，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凭借着无尽的精力和宏大的理想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不愧是深秋季节之中爆发出的千古一问。尽管国内时事危乱，个人前途未卜，革命前景相当严峻不容乐观，但是毛泽东伫立在寂寥的橘子洲头眺望湘江，发出了作为一位天才诗人响亮的狂歌，慷慨激越，惊天动地。
又如作于1929年的《采桑子·重阳》，原文如下：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当时毛泽东身患疟疾，由于医疗条件有限，正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而且不被众多党内同志理解并被排挤在党中央之外，生逢末路穷途，身心俱疲，他在这样极其低垂颓丧的精神状态下依然能够吟出“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之句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洒脱、从容、旷达、自信？重阳节菊花开满山野，分外幽香，江天一色，旷远明净，美不胜收。唐末黄巢有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而毛泽东笔下战地野菊花则是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象征，纵然生存环境恶劣，但还是它毅然选择绽放自己，此处菊花预示着革命战士的乐观主义精神与历史担当。所以“战地黄花”这一意象以小见大，寓意深刻，表现出诗人巧妙构思、匠心独运的艺术手法。“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泽东的挑战意识愈是在困境中愈能得到充分的点燃与激活，这首词开篇有人生譬如朝露、韶光易逝的感慨，篇末更有“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强烈的动感、强劲的豪迈与强大的志向。毛泽东生性旷达，一生都特别崇拜屈原、李白等浪漫主义大诗人，而且其本人也颇具浪漫主义诗人情怀，尽管当时革命还处于低潮期，但是毛泽东始终充满信心，大胆以春喻秋，并且超越传统首次以寒秋盖新春，象征中国革命的前途必将万象更新，读来使人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绝无一丝一毫的颓丧之意。
再如作于1935年10月的《清平乐·六盘山》，原文如下：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在常年干旱的气候条件影响下，黄土高原之秋，总是伴有不同寻常的萧瑟，草木摇落，枯枝败叶散落在寂寂山野之中，萧索无限。毛泽东于十月登高远眺，映入眼中的大西北之秋则一反常态，晴空辽阔，云淡风轻，南归的大雁展翅翱翔，雄伟壮丽的六盘山上红旗招展、旌旗蔽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六盘山是红一方面军在长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经历过敌军围追堵截之后，毛泽东高瞻远瞩憧憬革命前景，乐观而自信。“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在毛泽东的眼中，反蒋必胜只是时间问题，虽然长征过后红军兵力损伤较大，但是想到马上就可以与刘志丹领导的陕北红军会师，毛泽东断然不会悲伤，那是在酝酿着新的希望，中国共产党经历过遵义会议的重生之后，它在逐渐成长成熟，而毛泽东始终坚信：我们的党有勇气、有能力、有信心去完成民族解放的历史使命。毛泽东从六盘山之秋看到了中国革命之春，他的如椽大笔挥就的便是一种昂着头的艺术与超越传统的大气磅礴。
三、结语
柳亚子先生称赞毛泽东诗词令“千古词人共折腰”，郭沫若先生也评价毛泽东诗词“空前未有、泰山北斗”，其个人由衷敬意未免言辞过激，但是毛泽东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熟稔运用着实令人叹服。君师合一之前无古人也好，四渡赤水出奇兵之雄韬武略也罢，毛泽东的博大、丰富和复杂，足可以见仁见智，而本人以为，作为“襟八方而带五湖，控万里而引三军” 的伟大的革命家与政治家，毛泽东是不悲秋的，在他的笔下，秋天总是那么绚丽多彩，总是具有一种“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盎然生机，他用如椽巨笔饱蘸浓墨力透纸背，以雄伟壮丽、一泻千里的昂扬气魄绘制着中国革命的大手笔。
参考文献：
①黄建章《毛泽东诗词对悲秋主题的超越》《广西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
②鉴晔等主编《中国古代诗词分类大典》第五册风物季候类 华文出版社
③斯诺著《毛泽东自传》中国青年出版社
④刘汉民著《诗人毛泽东》长江文艺出版社
⑤丁力主编《毛泽东诗词大辞典》中国妇女出版社
⑥朱向前主编《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 人民出版社
⑦马连礼主编《毛泽东诗词史诗论》 山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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