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沉惊醒时,梦正到一半。
顾颀的脸就在毫厘之外,他淡棕色的眼眸仿佛藏着残阳西下时难以捕捉的那抹光华,荒凉而温暖,犹如末日尽头的相拥。
顾颀伸出手,缓缓描摹他的脸,从眉骨,脸颊,到鼻梁,再到唇峰,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狗。
韩沉整颗心都在恐惧中安静下来,他眼神虚虚的,对不了焦,无助中,等待着生死的判决。就仿佛他无能为力似的,我已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睁开眼,韩沉看见家里的绿色茶几,深深地呼吸,伸手一摸,脸上泪痕未干。
窗边月已高悬,十五的月亮仿佛被人刻意抹了一下,留出一小片模糊的光影,晕进黑夜里。他从沙发上坐起,闭上眼,集中精神,回忆梦里的场景。一个个跳跃的片段,串联起人生轨迹 ,犹如白皙小巧的珍珠项链,再紧一分,他便要窒息而亡。
溺水的人忽然挣脱海平面,奋力露出头,奋力呼吸,奋力划动,奋力地摆脱海面的律动,逃离海水的包裹。此生都不想再沾一滴盐水。
顾白听小楼讲完后,脑中已经补全了这个故事。当然,韩沉不可能告诉她梦境的细节,只是语焉不详,说梦到难过的事。
顾白好修养地笑笑,实则虚伪假笑,皮笑肉不笑,搓搓手,道,“这事儿,你还得问他自己”,蹭了蹭鼻子,接着道,“这事儿,我说不好。”
那些沉到酒桶底部的残渣,纵使也浸染上醉人芳香,可我想,就让它一直沉没,别再重见天日。
俞小楼对往事隐秘总有种非理性的不屑,她耸耸肩,示意话题结束。
顾白却一整天没再说话。他开始听 Libertango,开始听原已被他遗忘的 Piazzolla笔下的曲调,吃薄荷糖,抵挡吸烟的诱惑,开始痛苦,又一次思考往事。
当一首 Mumuki的旋律纠缠到难舍难分时,他又回到了当初的结论——“他该死”,于是连自嘲怜悯都比划不出来,想着,这么多年了,吐出一口气,仿佛吐着看不见的烟圈。
看官,您若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还得去问韩神本神。这件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早已不在人世,而另一位知情者显然不愿意用任何一种语言描述它,不愿描述其中的爱,也不愿再提那些肮脏,和被肮脏沾染的少年。
这样看来,韩沉只会更不愿提。
可是为什么,他想把脆弱的神经暴露在一个女孩面前,仿佛这样做,他过往的不堪,隐秘的欲望,无神可诉的罪恶,就可以被洗刷干净了吗?
顾白脑中闪过那人的脸庞,有他微笑的时候,大笑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或是他轻声读书,他在草地上奔跑,他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他佯装生气的时候。
太多张面孔,顾白都记得。
他孑然一身的背影,阳台的日光里笼罩着七月的花园,却那样萧索,不知所措,咄咄逼人。
他坐着的样子,酒后哼着歌,说着趣闻轶事,说着生命起落带给他的歌谣。
“哥哥”,这样简单的字眼,早被自己亲手没收。顾白抬起手,遮住眼睛,泪水就这样流进了掌心。
他曾牵着我的手跑过长长的石子路,来到尽头的池塘,带我抓水里的小鱼小虾,还有慌不择路的青蛙。他曾带我爬上废旧仓库,沿梯子爬到二楼楼顶,摘桑叶喂蚕宝宝,一转身桑叶刮过鼻尖,绿意近在眼前。他曾把我从冰冷的池塘里捞出来,在我掉进池塘把冰面砸出一个大窟窿之后,抱着我飞快跑回家,在暖气片上烘干一件件衣服,赶在爸妈回家之前,伪装成一切如常。那年我才十岁,那年他才十六,我们有不同的母亲,却像亲兄弟一般,那次我还没有感冒。
顾白想着,回忆如流水般倾泻,被他封存的字字句句,呼唤的声音,嬉戏笑声,全都涌到耳中。可从哪一刻开始,记忆变成支离破碎,他再也讲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能依靠猜测和揣摩,依靠编造和想象,依据脸上的表情,句尾的语气,猜测他们的故事。他不能问,不能想,不能不管,不能理会,他轻轻敲开哥哥的房门,问道,“我能和沉儿一起踢球吗?”顾颀说,“等一会儿好吗,他现在有事。”他站在门外,不能走也不能进,他想告诉沉儿,我试过了,可他听见自己说,你也只是试了试。
后来他就没有记忆了,后来的年岁,想起来都是破破烂烂的片段,一星半点,佐证他那些年也活过。直到,直到,可怕的某一天,上天降下判决,带走了无边苦难,留下无尽的煎熬。仿佛大雨淋漓,雨声中一切心绪都被淹没,可顾白在问,难道真是神降的责罚吗?难道不是你我假借了神的名义?
顾白揉揉眉心,望一眼窗外大雨,这么多年了,他还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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