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

枫溪镇上有两个年轻的寡妇——李秀红和王彩霞。

她们的男人是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在镇上合伙做木材生意，一天外出进货时，货车驶进了路边的阴沟，像一只甲虫般四脚朝天地翻转了过来。两个男人不幸罹难。

天塌下来了。秀红和彩霞抱头痛哭，肝肠寸断。然而悲痛过后，生活还是要继续。秀红擦干眼泪，进了邻镇的一家纺织厂，靠做手工活维持孤儿寡母的生活。彩霞失魂落魄地坐在家中，对着镜子又哭又笑。到了晚上，有人看见她画着浓妆，混进了邻镇的一家夜总会。

很快有风言风语传出，传到了秀红的耳里。秀红心急火燎地找到彩霞，痛心地说，“好妹妹，咱们虽然是苦，但不能做丢人的事啊！”

彩霞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丢人？我靠自己赚钱，有什么丢人！”

秀红愤然离开。彩霞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

 一晃两年过去了。彩霞在镇上已是臭名昭著，成了妇女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她们谈论她化的妖艳的烟熏妆，谈论她在夜总会里脱光了衣服跳舞的样子，谈论她倚在那些中年秃顶的男人的怀里露出的谄媚笑容。

 “不要脸的臭婊子！”饶舌的妇女们翻着白眼，啐了一口。

彩霞的脸上依然挂着不以为然的微笑，眼神妖媚而疲惫。她似乎不怎么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但还是把小女儿送到了娘家。

秀红的儿子上小学后，家里单靠秀红在纺织厂的薪水已经难以维持，于是秀红到处做兼职。在餐厅里给人洗碗，在烈日下做泥水工，给富人做家政......只要是有钱赚，多苦多累她都不推辞。

秀红温良恭俭让的形象深入人心，人们都纷纷赞叹，说寡妇秀红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守得了妇道，又勤俭持家。秀红听着这些称赞，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走路时腰板挺得直直的，干活时脸上也带着笑容。

日子像条蛇一样向前蜿蜒爬行，永远也不知道哪里是终点。陈旧迂腐的小镇，被外面新鲜潮湿的风吹进来，似乎随时都会吹落一地的铁锈和尘渣。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将生活细细算计。一幢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破落大院里，整天有神情颓废的青年男子在此聚赌；妇女们依然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头嚼舌。时光漫漫无聊。

最新传出寡妇王彩霞被人包养了，每天衣着光鲜地出去，有轿车接送，出入高级酒店。秀红听了，冷笑着，和其他女人一样充满鄙夷。她毫不含糊地表示着要与她划清界限。她为自己清白的美誉而骄傲。

如果生活是一条一成不变的直线，很多人都会满意，大家都懒得花精力去应付改变。何况直线的陡变，很多时候不是直上云霄，而是跌入低谷。

 一天下午，秀红在纺织厂里突然晕倒，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是肝硬化，建议留院治疗。秀红想着家中的光景，当晚就执意回了家。

晚上，秀红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悲苦的一生，眼泪哗哗地流。怕儿子听见自己哭，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突然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拉着被子，一个声音柔和地叫，“姐。”

秀红心里一惊，探出脑袋一看，彩霞正站在床边，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秀红撩起被角擦了擦眼泪，没好气地说。

 彩霞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放在床边，轻声说，“我来看你，给钱你治病。”

秀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拿起那沓钱朝彩霞砸去，“我不要你那些肮脏的钱，你滚！”

 因为激动，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嘴唇发白。

彩霞怔怔地看着她，注视着她干涸的眼睛，啜泣起来，“我真没想到连你都这样看我，真没想到......”

她俯下身去看着脸色灰白的秀红，一字一顿地说，“难道男人的死没给你一点启示吗？人生如梦！什么金钱，地位，声誉都是假的，活着的时候，就要让自己好过！”

彩霞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眼泪从眼里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空洞的房子里回荡着她绝望的声音，“是的，我下贱，道德败坏，人所不齿！我花那些男人的钱，让我女儿读最好的学校。你呢？你博得了美名，但现在连看病的钱都没有！那些给你美名的人，他们来看过你吗？”

“不要再说了！”秀红奋力地拍打着床沿，趴在床上大哭起来，“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彩霞绝望地看着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好，我滚。”

走到门口处，又回过头来看着她，低低重重地说，“我恨你，恨你始终看不透！”

深秋的夜晚，没有月光，风很大。门口的破对联垂下了一个角，被风吹着，呼啦啦地响。

秀红在与病痛无力对抗了几个月后，在隆冬溘然长逝。那些在她生病时没有伸出援手的亲戚，在她死后凑钱给她办了丧事。头七的那晚，秀红家的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道士拿着符，口中念念有词，小喽喽们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敲着锣和磬。凄凉的梵乐以撕裂人心的力量响彻苍穹，一幢纸糊的灵屋被摆在院子里，闪着亮堂堂的光，华丽而诡异。北风呼呼地吹着，秀红的儿子扑在地上呜呜地哭。

 “可怜，这么小的儿子。”

 “多亏了这些亲戚，否则丧事都办不成！”

人群议论纷纷。一些妇女在偷偷地抹眼泪，另外一些人在寒风中抱紧了双臂，神色漠然，像在看一场无关痛痒的戏。

黑暗中有一个人，远远地看着，泪流满面。

后来，枫溪镇上的人再没见过浓妆艳抹的寡妇王彩霞。

一起失踪的还有秀红遗留下来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