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很大,入门看见一组紫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电视挂墙上,还有几幅装裱雅致的油画,北欧风。配有独立的卫生间,专门的服务员,可谓装修豪华,细节考究,所见之处都是纤尘不染的样子。以前打气派的门前经过,也会想,里面是什么样子呢?我自责,着实不该穿一双土了吧唧的凉鞋赴宴。
寒暄之后,我们围着一张大圆桌就坐,坐满可容纳八人,眼下只有四个,我旁边的是孩子的爸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胖,又不过分,面色偏黑又有些红润,穿着比较正式,白色上衣,扎进西裤中,腰带格外晃眼,棕色,扣头好像是一个英文字母。他频频向我举杯,催我动筷,对这场宴会的目的——解决发生在班级群里的冲突——全然不提,似乎只是为了拉拉家常、增进感情。这跟我预想的内容完全不同,原来想,这算是一场鸿门宴吧,充满凶险,至少是有几分火药的味道,但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也许正是这截然不同,显示了我跟这位家长间的巨大差距。
拒绝家长的邀请,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有一个孩子的爸爸,只要见了面,首先拍我的肩膀,说我为什么这么瘦,然后要请我吃饭,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知道这只是客气话,自然不放心上,但直到孩子毕业之际,见面仍是说哪天去哪儿搓一顿,我心里琢磨琢磨,掐指算算,一个可观的数字。
另一个孩子的爸爸可谓真诚,前后约了十次八次,电话专门来邀,我拒绝后,又托中间熟人,学期开始总要说一次,我推脱不过,只能约定,等孩子毕业,考上理想高中,再聚一聚,但可惜孩子最终也没考好,我心里愧疚,更不愿前往。唯有两次,某家长和校长有我不了解的关系,校长首先答应,命令我去吃饭,我说我不胜酒力,而且不善交际,刚说一句就被骂道:“别磨磨唧唧的啦,还是个男人吗?”但酒桌之上,以我的性格和酒量,必然是战战兢兢,不会说场面上的话,又不知怎么拒绝别人的敬酒,只有硬着头皮喝下去。有一次,校长当着家长和其他领导老师的面,趁着酒意,说出对我某一方面的不满,眼里一道冰冷的光,寒流席卷全身,火辣辣的目光投向我,我尴尬至极,不知如何应对,匆忙之下站起来,一口干尽一杯白酒,胀着一张大红脸强撑到结束。
数学老师坐在我的右手边,拘谨的很,几乎没有什么话,必是绝少参加这样的活动,终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顿饭就是因她而起的。
数天前的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等我打开手机,班级群里已经如疫情之下的国际关系,风云变幻,撕破脸皮,剑拔弩张,大加攻讦。此外,还有一条数学老师私发来的求助消息:“怎么办啊?我没想到发展到这步……”为师十二载,当家长群的群主也有四五年,这种情况只听别人说过,做过旁观者,却第一次遭遇,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信息的内容大多来自一个孩子的两个家长,妈妈首先发难,说数学老师故意找茬,侮辱孩子,以前还打过骂孩子,这样的人不配做老师,做了老师也是误人子弟。另外,附上几张照片,是数学老师跟这位家长的聊天记录,满口以“您您您”相称,但每一句都是针锋相对,暗含讽刺。 孩子爸爸的附和之词也是夹枪带棒,力图鼓动群里的家长,对数学老师群起而攻之。如此情况下,大多数家长缄默不言,只有一位家长站出来说和道:“老师也是着急,都是同一个目的,互相理解一下。”
看到这些后,我赶紧联系数学老师,询问情况,要她把和孩子的完整聊天记录发过来。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两个多月的网课,长达数百条交流内容,主要是催作业,其次是关于一些习题的交流,老师质问,学生回答,比如,这个题不是原题吗?你为什么错?你上课不听讲吗?作业是不是你抄的?以至于越往下看越可从文字里读出老师的气愤,以及嘲讽,比如,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满意了吧。意思是孩子制造了家长和老师间的矛盾。没有表情符号,都是硬生生地质问,以及孩子弱弱的回答,或者没有回答,直到最后,老师再次怀疑孩子抄作业,孩子坚决否认,并有和老师翻脸的意思,文静的小女孩终于爆发了,谈话终止。
孩子我大体是了解的,文静,不善言辞,但网课期间形象大变,三天两头被老师呼叫,不是作业没完成,就是质量不过关,就连我这个班主任的语文作业都处在“三天交一次,两天催一次”的状态,跟她交流,答应改正,日后又犯,跟家长沟通,家长也是摇头慨叹没办法。我早已束手无策。
而数学老师,年轻,经验不足,发生这样的事,惊惧同时感到委屈,愤怒又无计可施,群里她没敢发一句言,只是私下问我怎么办。
“Z老师,孩子有幸遇到你,孩子在家没少夸你上课幽默,有文采,”孩子的爸爸催我夹菜,笑呵呵地说,“你不知道,我是托了人,才进到你的班级的,当时那人就说了,去Z老师的班吧,教得好,有方法,没选错一看就是,年轻有为,出口成章,你看在群里说的话,有水平。”那天晚上,掂量再三,我想,也许只有“罪己”才能两边都照顾到吧,同时拉上一个垫背的,那就是新冠病毒,因为它,有了长达几个月的网课,因为它,我们的团结遭到破坏,孩子的好习惯濒临毁灭,把罪魁祸首推向这个人类共同的敌人,我想没人有意见,我在群里发了一段长长的言论,稳定各方情绪,之后,打电话给孩子的妈妈,进行了一场长达一个小时的“开解”“慰安”“道歉”,群里的挞伐才止息。
而现在,孩子的妈妈坐在数学老师旁边,春风和煦,闲话家常,探讨疫情,举起一杯饮料向数学老师致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数天前的晚上,那一通电话里,却是把数学老师贬损的一文不值:
“我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她是**中学的耻辱,我要去告她,让她做不成老师。”
“哪有这么欺负孩子的,我家孩子内向,不爱说话,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
“你去打听打听,很多同学都看到了,有一次,就因为彤彤做错了一道题,她把作业本直接摔在了彤彤脸上……我家孩子是女孩,自尊心强,为这事哭了一个晚上……我都忍了,结果你看,得寸进尺吧,马上有了今天这档子事……她哪配当老师呢。”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餐具大,食物少,每一道都精美可口,服务员候在一边,时不时的倒酒,倒饮料,收走食物残余,旁观着我们和谐美好的午餐时光。
也许是他们冷静了下来,也许是遇到了我不知的情况,也许是我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比如我说:
“有什么问题,对哪个老师有意见,先找我,我是班主任,我帮你解决,直接在群里开火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之前不是有一次……”(之前有一次,她和另一个孩子的家长因为孩子的问题产生冲突,先找到我,我从中调解,得以平息)
我说:“为孩子着想,这样做也不太好,一百多人的大群,有家长,有各科老师,还有一部分学生(疫情期间,家长为了让孩子直接看老师发的通知,有不少学生被拉进了家长群),以后大家会怎么看待彤彤,今后老师和同学在跟彤彤交往的时候,会不会心里装着这件事,彤彤自己会不会也有阴影?”
我说:“数学老师有一些话,一些做法的确不对,她太年轻了,有点急躁,我一定会跟她谈谈,不过,有一点她比我做的好,对彤彤我都语竭词穷了,有点放任不管的意思了,可她还天天催,天天跟孩子交流,你看那么长的聊天记录,当然她交流的方式有问题……这事也怪我,我应该跟她说说彤彤的秉性,数学老师是中途接的班,对孩子们了解不够……”(前任数学老师休产假离岗)
总之,彤彤的妈妈在开学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和数学老师吃饭,坐下来见面聊聊,我建议去学校谈,他们坚持。我知道这顿饭不同一般,我联系数学老师,她也接到了邀请,说不敢去,我说必须去,多大不情愿都要硬着头皮上,为了事态不再扩大,扩大到上一级,甚至上两级。为了那个孩子,也为了心安,为了将来的自己不为此事遗憾自责。
“我没上过几天学,进社会早,没文化,但我知道以后没文化不行,”孩子爸爸向我递上烟来,我拒绝,“那时二十几岁,刚当了村长……”家长喜欢把话说一半,有意留出一个小线头,似乎在等我牵出一个大背景。我定然是要满足对方的心理的,于是,我无不睁大眼睛惊叹道:“哇,真是年轻有为啊。”“原来是当地企业家啊。”我还因此牵出了他矿主的身份,某县人大代表的身份,与我的直接领导黄校长交情匪浅的身份。家长看似平静又谦虚的讲着,整场下来,有说有笑,谈事业,谈人生,谈社会经验,我感觉自己要把平生的美好言辞全部展现出来了,用尽我尴尬的笑,我有限的酒量,我的不善人际。我知道,我需要照顾到各方,维护班级的团结,一场家校冲突会牵进我大半的精力,导致我没有工夫进行本该用心的事,无论发生什么,班主任都是最终的买单人。
与此同时,饭桌上,对面的家长又何尝不是在伪装,他们绝口不提群里发生的事,心里却有芥蒂,他们夸我是一个负责任的老师,说有幸分到我的班级,我了解,这也是场面上的话,我没有那么好,我感觉到的是别扭,家长应该和我一样,在场的四个人在别别扭扭中度过了一个半小时的美好时光。
“你们放心,我虽然能力有限,但是也一定竭尽所能把这件事对孩子的伤害降到最低,只要家长支持,帮助我,孩子的成绩也能赶上来。”我在即将结束时,脸上带着红晕,说出这些话,数学老师也表态。这场为一次不愉快而起的宴会,以我的微醺,家长的绝口不提,数学老师全场的拘束而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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