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十多年了。一到逢年过节,不再拖家带口,先是托人买火车票,然后买上一些当地特产,大包小包装好。把假期计算到最精确,以便多一天甚至多几个小时呆在老家,多吃一顿母亲做的饭菜⋯⋯
从小长到十六岁下乡当农民,几乎没有离开过母亲。母亲二十八岁那年,在青海搞党务的父亲说了不合当时环境的话,被戴上一顶很重的帽子,发配到海西放马烧石灰。那个年代,头戴帽子的人是没资格拥有老婆儿女,那是要划清界限的。在组织的关怀下,母亲和父亲成了陌路人。
从此,我和妹妹跟着母亲,一路相伴,走了四十多年,直到母亲离开我们。
现在回想起来,特别是每年进了冬月往腊月底走,最令人怀念。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寒假送走最后一个回家的学生,有时候还要去家访几个成绩落后点的同学,我家的年就正式开始了。
放假的母亲一身轻松站在我和妹妹面前,发出过年的第一个信号。命令我第二天去关庙场上买肉,必须是二刀肉。天未亮,十一二岁的我赶紧起床,拿着当时最大面额的十元钱,一路小跑,跨过桥儿店、翻过棉花山,直杀关庙杀猪场。卖肉的案桌旁灯火通明,已经有人排队了,赶紧顶着寒风排在后面。
肉买回家,母亲把肉切成条,一些不成样子的猪皮、肥肉统统割掉,丢在锅里炖起来。差不多的时候煮上海带,就是一锅冬天最好的补品。
我家做腊肉,仅放盐和汉源花椒。花椒一定不能马虎,要买红如婴儿脸色的,手一抓有油感的"背儿椒"。先把盐放入铁锅炒再加入花椒,椒盐滚烫时把肉放入锅中反复擦拌,直到肉上每一块地方都布满了盐渍。起锅放在不用的脸盆中捂起来,三天后取出凉晒。
这期间,我和妹妹每天的任务便是四处寻找别人吃过的甘蔗皮,花生壳。再去沟对面王家祠堂的山坡上砍上一梱松柏枝,然后择一背风空旷的角落,把肉挂起来。为了烟雾集中不分散,还捡来许多笋壳叶围起,开始生火冒烟熏肉。
这是一个令人遐想的时刻,满满的飘逸着过年气氛,很有仪式。
四川人爱吃腊肉,在古代,没有冰箱。逢年过节杀猪,为了好保存,就用很重的盐把肉腌制起来。之所以选择各种熏腊肉的柴火,是取其不同的草木香味,代表着不同地域的口味,是农耕文化的特征。
大多数时候,我家只做腊肉。如果哪一年我妈决定做香肠和腌鸡,那年一定是个好年辰。做香肠比腊肉复杂多了。先求杀猪匠给点小肠,回来洗净吹成气串备用。除了花椒还要准备冰糖和白马场的小辣椒。等到我妈决定灌香肠的时刻,仨娘母忙得团团转。花椒粉和辣椒面必须临时用的时候才上锅炕脆,然后用石臼一锤一锤打成粉。这工作似乎是我的专利,每次都让我呛到鼻涕眼泪汪汪。
时间在流逝,年的仪式感越来越强。我妈开始准备白糖、花生、核桃、芝麻、买来猪边油炼好,她要做汤圆心子。过年的前几天,仨娘母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白糖用猪油化开加入花生芝麻等,然后借用有大石臼的人家,不停的锤打,直到所有物质混为一体。母亲制造的汤圆心,至今回味在我的舌尖。
凉拌大头菜是过年每家人必备的,冬月间便买来洗净晒蔫了。妹妹的手一到冬天会生冻疮,看着心疼,家里凡是沾冷水的事基本都是我的专利。
敬了灶王爷上天后,把过年要煮的腊味,连同几根晒蔫了的红萝卜洗净。我妈切大头菜,总是切成鸡冠的式样,红萝卜切成短条,洒上盐渍透。吃的时候还要拌入少许大葱。辣椒必须是白马、石龙一带出产的,这是我妈的情结,寄托着母亲对故乡的思念。江山易主后,母亲家成分高。二十多年时间,母亲没有踏入故土,那怕一次。母亲喜欢给我们讲她的小时候,讲石龙那座古桥,讲白马场的榨油作坊和她读书时住过的染布坊,她怎么一个人躲在凉晒的阴丹布的缝隙,幻想着一片紫色的天空⋯⋯
年三十的早晨,母亲把腊肉香肠,砍半截腌鸡煮一锅煮了。凉拌菜上桌,素炒红油菜是少不了的。仨娘母坐了三个方向,母亲一辈子没忘记自己老师的身份,一一点评过去一年我和妹妹的各种优缺点,然后指着未来严酷的环境,语重心长的说:
自己的路,得靠自己去走。
周而复始,这便是仨娘母过年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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