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
饮下毒酒后,我只感到心跳的节奏骤然加快,刹那间,许多回忆翻涌而出。
那是我第一次进宫,引路差使手执大红宫灯,领着秀女们碎步疾行。天色未明,星光点点,月下朱墙如血。
第一次面见皇上,记忆中只有走不完的青石板路,以及龙袍下那双绣着如意纹的朝靴。我不敢抬头看,只因身在皇宫,皇位上坐着的,是这世间最多疑之人。
直至此刻,我手上还带着那时皇上赐下的一只碧玉镯子。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只镯子将另有主人。尽管如此,我依旧郑重地戴上它,这是我最珍贵之物,是我身份的象征。
我是梅贵妃,一具死尸。
下人们发现我时,乱作一团。自幼跟我进宫的婢女青萝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失了魂一般。
另一名婢女青蔓只跟了我一年,此时倒像个能主事的人。她安排了一个小太监去请太医,又将我从地上抱起,放在了床榻上,为我理了理衣衫,盖上了被子,顺手将那只碧玉镯子取下,揣进了自己怀里。散落在地上的酒壶、酒杯碎片,很快被人清扫干净,不知被他们藏去了何处。
除了镯子以外,她所有的安排,都很合我心意,仿佛与我事先商量好了一般。
许是那跑去请太医的小太监嘴巴不牢,过了许久,太医到了,不过是跟在皇上和苏皇后的身后,又是一个“倒霉”的人。在皇帝和苏皇后的注视下,那位太医像模像样地为我诊了脉——那并不可能存在的脉搏,提笔写下了一张“药方”,只有寥寥几味药,曰:“当归、水安息、王不留行。”
皇上听闻只是突发恶疾,便吩咐太医尽心医治,随后移驾去了师贵妃那里,甚至不愿在我这小院中多待片刻,多温存几句。倒是苏皇后发了话,斥责道:“你们的主子何时发病都不知道,一群狗奴才!没用的废物!”。
说罢,她下令将青萝撵出皇宫,又瞥了眼规矩跪着的青蔓,说了句:“你不错,跟我来吧。”
青蔓跟苏皇后走了,没带半点犹豫。对于她来说,这或许是个机会。这后宫中的女人太多,青蔓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此刻该跟随谁。至于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我已经无法再给予她建议了。又或者,我冰冷的尸体,已是对她最好的建议。
皇宫外的差使还没来带走青萝,她依旧发呆似的坐在地上,直到人群散尽,天色昏黑,她才缓过神来,起身烧了热水,像以前一样为我擦拭身子。
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是一双很有力量、干惯了粗活的手。可就是这双有力的手,擦拭我身体时却在不断地颤抖,尤其是当她触碰到我的皮肤时——灰暗的肤色中一条条紫黑色的血管越发明显,她不敢像往常那样用力。
我听见她在哭泣。是因为要被撵出皇宫吗?这该是件喜事!除了……有些不体面。
可追求体面,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这一辈子,至死,都在追求一个体面。
我的阿玛想要做国丈,想法设法地把我送进宫去,因为这很体面!
我的额娘想要更好的生活,送我欢宜香,祝我得宠,荣升为贵妃,因为这很体面!
我的青梅竹马,为了当上礼部侍郎,让我诬陷他的竞争对手,控诉对方酒后失德,调戏我的贴身女婢,因为这很体面!
如今,我体面地死去,又是称了谁的心意?
我和青萝安静地度过了这个夜晚,就像我们刚入宫时那样。没有人再来探望过我们,连声问候都没有。所有人都知道我“病”了,所有人知道我马上就会死去,真正意义上的死去。但在此之前,我没有资格去死,哪怕我已经没有脉搏和心跳,哪怕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烂发臭。此刻死掉的,只是一个叫梅芙的女子,不能是梅贵妃,为了所谓体面。
很快,青萝被带走了。她临走前收拾自己细软时,翻到了我精心准备的“礼物”——一个小盒子。里面有阿玛买通选秀差使的书信底稿,有母亲特制的欢宜香,有青梅竹马为他竞争对手罗织的罪名,以及我亲手为青萝绣的丝帕。我将选择权交给了她,虽然我不能确定她会不会将这些东西带走。
最终,她将我绣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收起,将其余几样都烧掉了。她没有用这些东西,去苏皇后那里换一场荣华富贵,所以我始终觉得离开皇宫对她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
她会活得比我更幸福,如果,她能活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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