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梦见爷爷。或许不是第一次,但也是最近好多年里,唯一一次了。
我不知道梦见他的契机是什么,是因为最近和奶奶、姥爷谈及爷爷以前的事迹而想起了他,还是因为太久没有梦见,他不满了,想让我不要忘记他。
我开始仔细回忆起这个人,这个印象甚至已经开始模糊的老头。记忆中爷爷一直都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仿佛真的做到了孑然无爱,一身轻松。他不怎么和家里人交流,好像是不愿意搭理我们这些人。只有偶尔说教我们几个孩子时才觉得他也是一个凡人。想起他总是能想起他的高血压形象,和他亲手熬制的伴随着我整个童年的中药香气。
奶奶说,他一生中没做过几件对的事。我知道这是奶奶对她的评价之一,但也能感觉到这里面有一种又恨又宠的情绪。前些天我问奶奶:是现在夏天更热还是以前的夏天更热?奶奶说以前的夏天更热。她说,以前的夏天还要下地干活,大太阳底下要干一晌午。她说着说着就开始随口骂起了我爷爷:“都是恁爷那个死种干嘞好事,我不叫他点芝麻他非不听我的。”我当时简直笑晕掉。
一个会抱怨自己蠢丈夫的奶奶真切的让我感受到他们之间关系的美妙,还有这个家里的一下子紧密起来的亲情。
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干活,只会使唤别人。这一点我作证,我从小就被爷爷使唤着干农活,那个时候我的同学朋友都拿着雪糕牵着狗,在傍晚的微风和紫霞下溜达,而我就只能恶狠狠气愤愤的装小麦和玉米。他指挥我怎么做,我听不懂,然后就被骂笨,好生气但是却不敢说话。
除了喜欢使唤人干活之外,印象里他最常做的就是赶集,并且从来不买东西。我至今对他的那一辆自行车还有很深的印象:高大,中间还有一个大杠可以坐人,后座绑着海绵垫子,骑起来链子还会咯噔咯噔的响个不停。用我爸的话来说:“他那个车子干蹬不走,人家偷车的都不会偷那个车子,推也推不动会被累死。”这个形容真的很形象很生动了。然而爷爷就是每天骑着这个自行车去四五里路的集上,我不知道他是去干嘛,但听奶奶和家里的大人说,他去找他的老同学了。
大概好多年,只要他在家,上午都会去赶集找他的老同学聊天。我想了想他坐在老同学旁边的样子,即便不说话也一定是笑眯眯的。我能理解,他一定觉得这样的时光惬意极了。直到后来几年,听说他街上的那个老同学死了,就再也没见他上过街。
他的性格应该是很无趣的,这从他不喜欢和我们说话,也从来不会主动带我们玩就能看出。我们那个时候还在上小学,最喜欢看的电视是熊出没,每到这时他都会说,都多大了还看动画片,说罢就把遥控器要了过去换台了。他在客厅的红漆木制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翘着二郎腿几乎可以半天一动不动,有时候换个动作还要哼哼几声。对,这个声音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是我爷爷的标志性声音。他仿佛像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从坐立到站起,从站立到坐下,都要颤着声音哼出来几声,时至今日我有时还会模仿,而在以后只要我发出这种声音也一定是在学他。
虽然爷爷行动不便,脾气不好,喜欢怪别人,但我从来没见他打过人。可能在那个年代在农村里打媳妇常有听闻,但我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奶奶和我们几个小孩子,这也是我奶奶骂他从来不看脸色的原因。(说句公道话,我奶奶骂他一点也怪不得别人,没冤枉他)
再回忆爷爷做的蠢事,例如我和小妹知道要吃他熬的药时纷纷逃跑,我甚至在晚饭前跑到了村子东边,结果还是没逃掉蜂蜜掺姜的食物中毒命运。我想了很多恶心的事先吐了,然后生龙活虎,可我妹还在哭着说她怎么也吐不出来。我爸和他吵嘴,我爷爷还气的不行,敲着红皮沙发椅说“不按照老方法治,(我和我小妹的病)就永远好不了。”说完这句话我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就没再搭理我们所有人,自顾自一动不动了。
爷爷有些古板,还有些迷信,特别喜欢看黄历,出门办事都要看日子。这也是他对他的老方子钟爱有加的原因之一,但是蜂蜜掺姜的滋味我这辈子不想在尝试第二次。
如果说我爷爷一生做的全部都是蠢事,我对他的印象也没有那么高了。相反我有时会非常的敬佩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内心境界极高的人。这倒不是说他明事理,高素养,磨炼心性做的好,而是他从天生上就是那种无暇他顾,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人的性情。我听奶奶说,他年轻时拜师学艺唱大鼓书,三年没出门赚钱,去服侍他师傅整整三年。家里所有活都是奶奶一个人做,甚至还要给他连同她师傅送饭。但是也算学有所成,后来我爷爷在整个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小时候看到那件阴乱的杂物室里放的大鼓,并不知道那是爷爷以前维持生计的家伙,我只以为它是理所应当存在于我们家的。
但是后来,他还是会出门赚钱。我奶奶说,他有一年临走前给家里留了几十块钱,然后走到村子西头,最后又托人把身上的最后十块钱转交给我奶奶。我对那个年代的印象便是穷家富路,世道贫瘠。人们出门在外就如浮萍之于风雨,苦不堪言。爷爷把钱全留给家里的时候,作为一个小孩,我简直不能想象身处这种绝境时的心态,也从内心里敬佩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和勇气。
可能这是我唯一能想到他厉害的一面了。我还记得他给过我一个金色的怀表,应该是他在外面那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怀表,漂亮极了。
再回忆就是爷爷瘫痪的那一年,姑姑们为了能照顾他,便让奶奶带着爷爷租到县城里住。那一年把奶奶累的不行,常常能看见她哭。到今天我觉得有些可惜,我奶奶那些年真的受了很多罪,然而时间却再也不能补偿她什么,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苦了一年,人生就少了弥足珍贵的一年。
随后在一个冬天里,爷爷应该是很安详的走了。
爷爷走的时候,我还在读高二,被小姑接回家时,我才意识到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分别,第一个亲人的葬礼。我父亲是一个从来不会哭的男人,这一点我这辈子都会一直敬仰他,但是在那天晚上我头一次见到他哭,头不停的撞着棺材,跪在地上姑姑们拉也拉不起来。甚至在周记里写到这件沉重的事之后,每次评语都对我很不友好的班主任也小小的安慰了我一下。
如果坐在屋子里细想半天,我还能想起来许多许多关于爷爷的事,就算是为了防止以后忘记,这些都有写下来的意义。但是今天,本意是记录下昨晚遇见爷爷的那个梦,所以正文也许从现在才算开始。
梦却是越想越模糊了,我记得应该是现在的我遇见了当年尚且健康的他,我说我好想他,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他好像也知道他已经死了,和我说了好多话。后来我们走到一个连着两个地方的小桥前,说是桥但很窄,倒是像横梁一样。爷爷说他要过去,我知道好像是要分别了,哭了出来,我说要把他送到对面去,然后急着搀扶他。梁子很窄,我很着急的馋着他,边走边哭,越来越激动,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点路了。爷爷在最后没说什么话,走到一半的时候,梦就醒了。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让我突然梦见了他,但如果是不想让我忘记他而来到我的梦里,我觉得他应该又聪明了一次。他一定知道我喜欢记梦,也相信我梦到他就一定会记下来。在记梦的时候我会回忆起很多很多他的故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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