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房子里都有着一些温热的、不灵便的躯体,伸开或紧靠着身子的手,轻微颤动的眼皮,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游移的眼珠子,呼吸的旋律,鼾声的音乐,徒然抛出的古怪的呓语,无意识的脚的舞蹈,在梦的漫游中寻找被子的辗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冒着热气,他们的思想迷离混乱,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无法让人从根本上相信它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在看着某些画面——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在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在睡觉。当人类的一半醒着的时候,另一半正纠结在酣梦之中。当一些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些人必须躺下睡觉,这样世界才得以保持平衡。
我们就像旧的沙漏一样,您知道吧亲爱的?我读到过。在这样的沙漏中,沙粒因为经常被倒来倒去而变圆,它们被打磨,这时沙粒就会流动得更快。旧的沙漏总是会快。您知道吗?就像我们的神经系统一样,也已经部个包知道,它累了,刺激飞向它时就像穿过有漏洞的筛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时间流逝得更快了。
“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
瞧,这扇门边出现一个男人,手拿托盘,他把盘子放到桌上;两个孩子和一个女人在桌边坐下。他们慢慢地吃饭,沉默不语,因为这家剧院的音响坏了。吃完后,他们都坐到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闪光的屏幕看,但我站在街边,看不清楚是什么那么吸引他们—我只看到图像闪烁,光影颤动,小小的画面转瞬即逝,又隔着那么远,没法看明白。一张脸孔,说个不停的嘴,风景,另一张脸孔……有人会说这出戏太无聊了,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喜欢—比方说,一只勾着拖鞋的脚无意识的动作,或是,难以置信的打哈欠的全过程。或是,一只手在长毛绒沙发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遥控器,然后就安静下来,萎缩不动了。
我不懂如何倾听。我观察不到界线;我会陷人移情。我不相信统计出来的数据,也不相信被证实的理论。对某人性格的假设概括总让我觉得太过简略。我总是把看似清晰的东西模糊掉,去质疑无可辩驳的论点一一这就是我的习惯做法,任性乖张的精神瑜伽,感受内心转折时无法言喻的快感。我会带着疑虑,检验每则评判,斟酌每一个观点,直到最终发现我一直想找到的答案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全都是假说,冒牌货。我不想要既定观念,它们只是超重的行李。在辩论中,我一会儿持正方观点,一会儿又持反方观点一我知道,辩友们因此从不把我当自己人。我见证了一种发生在自己头脑中的奇特现象:我越想找出论点,脑海中就会冒出越来越多的反面论据,我越是执着于那些有利的观点与其对立的观点也就越来越有吸引力。
但我对时间有一套不同的看法。每个旅行者的时间都是相当宽泛、许多时间的整合体。可以是岛屿时间,但整片混沌汪洋中的群岛是无序排列的;也可以是火车站的时钟显示的时间,但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还有常用时间、平均时间,也就是没有人会当真的二十四小时太阳时间均分法。小时,消失在高空飞行的飞机里;黎明,被迫快进,因为下午和夜晚都快追到它的脚后跟了。你只是蜻蜓点水,掠过时间繁忙的大城市,你只盼望能彻底投入城市高空的夜晚,或大草原上的慵懒时光—从高处俯瞰下去,草原上渺无人迹。
文学感兴趣的总是那些不符合规范,不典型的东西,或者不平衡的和内部不和谐的状态。我们只要看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就会发现他们无一不是那么痴迷和疯狂的。人就是这样,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改变不了。而双方的爱情、家庭的幸福、取得成就和日常生活,也就是说那些最常见和最现实的东西都成了一些表面现象。在文学中只有展现不常见的例外才是合乎规律的。
站在岸边、凝视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动的物事总是比静止的好,哪怕,流动会带动出各式各样的风险;相比于恒久不变,改变总是更高尚的;静止的物事必将衰变、腐败、化为灰爆,而流动的物事却可以延续到永远。从那时开始,那条河就像一根针,插人了我之前安稳的生活环境:公园里的景致,种着可怜巴巴的几排蔬菜的暖房,我们玩跳房子的水泥板铺就的人行道。这根针穿刺到底,标出了垂直发展的第三维度;被如此穿透后,我的童年世界就像一只漏气的橡胶玩具,在嘶嘶声中,气都漏光了。
我们读一部长篇小说,就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生活环境,我们在那里受苦,也有爱,会感到害怕和失望,也会生病和康复。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一个最美好的世界,我们也意识到了,并且和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有个约定,但我们对它的感受并不是最主要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也不是真实的。
人们想要对一些单独的世界有深刻的认识,和它们有非常好的互相沟通,有了这种沟通,就能达到一个更高的认识水平。这也是一个秘密交流的过程,作者和读者都创造了作品的故事情节,他们的创造没有重复,也完全不一样。作者创造不了一个只有“我”而没有其他的零头碎片这样合乎标准的作品,因为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会有自己的经验和体会。
保持距离。只看碎片化的世界,因为并不会有另一个世界。瞬间,碎屑,转瞬即逝的组合—刚形成,就崩解。生活?没有所谓的生活。我看到的是线条,平面和实体,看到它们随着时间变换形态。与此同时,时间,似乎是用来测量微小变化的简单工具,极简的小学生用尺,上面只有三个刻度:过去、现在和将来。
任何一种理论都不能认定只有它才能对梦做出解释,因为对梦的解释是完全自由的。同样,任何一种理论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意义的阐释,也不能说它从头到尾地永远足够了。人们常以为,自己表现什么认识和观点是完全自由的,但肯定不是这样,因为总是有一个共同的思想精神对我们的影响,这种思想精神使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我们自己认定的那个存在。
愈是深入地研究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就愈是不能对他们做单方面的理解一一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刻画要有“复调和声”。
我们所有人一一我们和植物、动物、物体一一都沉浸在受物理定律支配的一个空间里。这个共同空间有着自己的形状,物理定律在其中雕刻出不计其数的、不断相互参照的形式。我们的心血管系统类似于江河的流域系统,叶片结构类似于人类的通信系统,星系的运动类似于洗脸池中水流动的漩涡,社会的演进类似于细菌菌落的变化。这个系统在微观和宏观尺度上都展示出了无限的相似性。我们的话语、思维和创造力不是抽象的,与世界分离的东西,而是其不断转变过程在另一个层次的延续。
作家乐于把作品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他很自豪地在它上面签了名,有时候还对它表示惊奇,可实际上,作者只是这个观察家的一个有感觉的和好用的工具,他运用语言、他所描写的具体的事件都要由观察家来审定。但过去认为神灵、天才和缪斯都具有一种神奇和秘密的创造的能力。
2020120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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