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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保罗集市(一)

斯卡保罗集市(一)

作者: 行矣牧歌 | 来源:发表于2020-03-13 23:19 被阅读0次

    春天的光景快要败了,柳生窗前的几棵柳树俨然褪却青涩,一根一根的枝条在微风中闪着黑亮的绿色。洒水车拖着沉重的躯体像年迈的老人一点点的走过柳生家楼下,她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打开窗,温柔地推了推还在睡梦中的女儿,“小柳,起来了,洒水车来了。”

    哦,洒水车来了,歌声又响起来了。

    柳生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个打滚从床上弹了起来,“妈你让开点,我要趴在这儿听。”她急不可耐地扒开柳妈站在窗前的身子,支起双肘托着脸,陶醉地闭上眼睛,听着洒水车渐渐远去的歌声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柳生很爱听洒水车经过时播放的音乐,每天早晨晨光熹微,阳光透过楼下那几颗瘦长的柳树照进来,照进她的房间里,照在她的脸上-----温暖的阳光多么惹人喜爱啊,可柳生讨厌夏天-----即便是早晨,阳光依旧灼热逼人。那个时候柳生就得乖乖把窗户关上,重新回到卧室里,在已经呆了十五年的狭小卧室里再次度过枯燥而又苍白的一天又一天。

    柳生六岁的时候得了皮肤病,嘴巴一周长满了黄色的脓包。柳妈带她去医院看过,小镇子里的医生面对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是总是喜欢大手一挥,告诉家长说这孩子没啥问题,带回家好好养着就行。只是叮嘱柳生不能晒太阳,一点都不行。

    所以柳妈垂头丧气地回了家,看着女儿饱受磨难的嘴唇发起了呆,“小柳想去上学吗?”

    她女儿已经六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了,可是在这关头得了这么个怪病,她又有些犹豫了,要不要给女儿推迟两年入学?

    “我不想去学,楼下小英上小学之后每天都得被她妈追着写作业,我才不要。”柳生小朋友才不想去上学。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们小柳明年再去?”

    “好啊,好啊,明年再去!妈妈万岁!”

    “好吧,先这样吧,今年再治一治,等小柳好点了再说。”其实柳妈自己也存了私心,女儿长得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可是得了怪病之后容颜难免受到了波及,她不想让女儿一上学就被她的朋友们嘲笑。

    如今九年过去了,柳生在家里呆了九年。

    九年过去了,她的嘴唇上下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了,柳妈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医院都没得出个结果,最后也放弃了。她让女儿整天呆在家里,不准碰嘴唇,不准开窗户,不准偷跑出门,最初的时候柳生的反抗极其强烈,她哭着闹着喊着叫着,可是没办法,不准,就是不准。

    慢慢地,她也习惯了。

    在每个本该勤奋的早晨,她都理所应当的睡着懒觉,等着洒水车慢悠悠地开过日渐喧嚣的街道,等待着那一首她已经听过很多次可还是不知道名字的音乐响起,等着一天中唯一可以打开窗户看看窗外的机会来临----那几乎是她的一天了,剩下的时光她都在床上度过。

    柳生一向不太期待明天,因为没有朋友,没有老师,没有邻居……就连行人都只是奢侈的望上一眼,所以她的世界里是一片白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呼吸,为什么要呼吸,为什么睁开眼又闭上眼?

    她只觉得无聊至极。

    夏天快到了,屋里有些闷热还有些潮湿,柳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感觉背上又要出疹子了。她走到浴室里准备冲个澡,突然“砰”的一声客厅窗户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砸破了,她吓了一跳,发现客厅的窗户果然被砸了个洞,一个陀螺状的东西在沙发边晃来晃去。

    她推开窗户,探着身子往外看,又立即缩回来,回屋里戴了个大太阳帽。

    楼下一群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在玩陀螺,不知道哪个捣蛋鬼玩性大发竟把窗户当成了目标,发现闯祸了之后又一哄而散。

    “真是一群小屁孩!”柳生心里想着。

    她发现有一个男孩没走。

    她又仔细瞧了瞧,男孩黑头发白皮肤,瘦瘦高高的个子,兀自站在柳树下抬着头向上看。

    “他可能是想说声对不起,我就给他个机会吧。”柳生张口叫了两声,男孩走到窗户正下方,黑亮的眼睛闪着光。

    “你是这家的孩子吗?真是抱歉,我们不小心砸碎了你家的窗户,”他又探了探脖子,似乎想找找有没有家长在,“你妈妈在吗?”

    “我妈妈不在。没事的,你走吧。”柳生小心地捂住嘴,“你走吧,没事。”

    男孩子看见柳生小小的身子、煞白的手指,还有她怪异的打扮,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应该是得了什么病。

    他敛了敛眼皮,良好的家教让他不能就这样走了,于是他开口道:“你能出来一下吗?窗户是我们打碎的,应该由我们来赔偿,不过…我赔就行了。”

    柳生没说话。

    男孩又重复了一遍:“你能出来一下吗?”

    柳生是在思考,六岁之后她几乎没有再从这座低矮的楼房里出去过,偶尔的几次外出治疗只给她招致了无数异样的眼神和嫌弃的目光,所以印象里她讨厌外出,尽管有时候好奇的冲动让她几欲迈开双脚,可是柳妈的警告又在耳边响起,她终究没再出去过。

    不过这次她准备试一试,离柳妈下班的时间还早,屋里又热的像个蒸笼,楼下热闹的烟火气也激起了她内心的寂寞感,她一瞬间有了空前的勇气和决心。

    她对着男孩点了点头,低声道:“在柳树旁等我一下。”

    她回屋换上长衣长裤,将帽檐拉低,直到可以帽遮住全脸,像明星般全副武装的出了门。

    下了楼后柳生躲在柳树的树荫里,和男孩隔着一两米的距离。

    “你这样不热吗?都快夏天了,”男孩有些好奇望着她。

    柳生摇摇头又点点头,“热,但是不能摘。”

    “好吧,”男孩抬头看了眼窗户,“那窗户怎么办?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了,她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不用,你走吧。不用赔。”

    “不行,我妈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推辞,”男孩拍了拍胸膛,睨着眼看她,“反正你也不懂。”

    柳生轻笑出声,“我不懂你就懂吗?”

    “那是当然,我爸爸可是建筑师,我从小就知道这个。”他看起来对他爸爸感到很自豪。

    “我说的不是玻璃。算了,你走吧。我妈会换玻璃,不用你管了。”

    太阳有些晒,尽管柳生站在树荫下,还是觉得嘴角隐隐作痛,她想回去了。

    “你赶紧走吧。”柳生说完这句话就急匆匆地转身上楼了。

    她发现自己的嘴又开始流脓了,可是她不敢碰,只能痛苦地干坐着。她听见楼下“喂、喂”的喊声----还是那个男孩,“明天是周六我来找你啊,还在这儿——”

    真烦。

    可柳生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分明是开心的样子,一看到自己满是脓包的嘴,她又满是戾气的皱起了眉头,“小毛孩子,事儿真多。”

    晚上柳妈回来发现客厅的窗子破了,问柳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柳生微微皱了皱眉头,说“我当时在睡觉,不知道。”

    柳妈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沉默,或者说是冷漠。自己的女儿不仅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连小学都没上过,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甚至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生活完全就是一张白纸,十五岁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样别扭。但柳生依旧是柳妈的心头肉,是柳妈每天早出晚归低声下气给人做活的依靠。虽然她沉默寡言,好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柳妈知道自己女儿心思敏感,在某些方面早熟的令人心惊。

    是的,尽管柳生没有上过学,但是从大学教授退下来的柳妈是有资格担当自己女儿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的教师的。她发现柳生和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厌恶精密的计算和复杂的推理,偏爱柔情的文学和深沉的诗歌,于是在教柳生学完了初中数学和物理之后,她便全心全意的倾注于培养女儿的文学素养。

    有时柳妈会在夜里问她:“小柳,你想不想和同年龄的孩子交朋友?”她常常摸着自己女儿细软的发,柔柔地逗她:“男孩女孩都可以哦。”

    这时候的柳生总是装作困倦的样子,翻个身,并不回答。她很清楚,自己这个样子是会被人嫌弃的,没人会喜欢和丑八怪交朋友的,与其抱有希望,不如一开始就保持绝望。不给柳妈希望,也不给自己希望。

    但是怎么会没有一点念想呢?每一年的身体变化在柳生宛若停滞的生活中是唯一值得期望的存在,她盼望着下一年自己的嘴唇可以不治而愈,盼望着奇迹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盼望着自己可以和琼瑶小说里的女主角等来自己的真命天子,盼望着、盼望着……就这样陷入沉默之中。然而每天晨光熹微之时,她听着楼下洒水车悠长的音乐像流水一样缓缓流进卧室,新的微弱的期望又再次冒出头来。

    第二天一早柳妈就去上班了,柳生拿着一本书窝在床上,太阳慢慢升高,她变得不耐烦起来。趴在窗户上对着楼下看了三番五次,确认没有人来找她之后,她气呼呼地一把拉过窗帘,突然,楼下传来几声吆喝,“嘿,我来找你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他,昨天那个砸破她家玻璃的男孩。

    他果真来了!

    柳生透过窗帘缝往楼下看,发现男孩旁边站着一个儒雅的高个子男人,腰间斜挎着一个工具箱。“那应该是他爸爸吧?”柳生想:“我都说了不用赔了,他怎么像听不懂话似的。真是笨死了。”同时她心里又暗自欣喜,这个男孩还挺有责任心。

    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男孩的呼声越来越大,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都朝这边张望着,柳生本不想下楼,但见此也只好快速地做好防护措施飞奔下楼。

    “我都说了不用你赔,你还来这儿干什么?”柳生一站定就劈头盖脸的开口问男孩。

    男孩却不为所动,声音里很是执着:“我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说了要赔你的玻璃就会说到做到。”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爸爸,看见那扇玻璃没——”

    “诶?玻璃没破?”男孩疑惑地伸手指给他爸爸看,很快地反应过来,他抬脚朝柳生走过去。

    “就站那儿!”柳生大声地吼了一句,“别离我太近。”

    男孩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开口道:“昨晚你妈妈换了玻璃吗?”

    “我说了我妈会换的不用你赔,你怎么这么倔呢?”

    “爸爸,”男孩对着身边的男人说:“她妈妈已经把我和乐乐之前打碎的玻璃换好了,我们赔钱给她们好了。”

    男人看着站在柳树下离他们几米远的柳生点了点头,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交给了男孩,低头叮嘱了男孩几句便转身走了。

    “喂!你就不能站过来点吗?难道我会吃了你吗?”

    “你爸爸走了你怎么不走?”

    “我还没把换玻璃的钱给你呢,怎么能走?”

    “你真是……好吧,”柳生从柳树下快步走出,依旧一身长袖长裤:“你要给多少?给我吧。”

    男孩这时反倒不着急了,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好奇的很,他问:“昨天你肯定是骗我的吧?穿那么厚怎么可能不热,”他抬手敲了敲柳生的太阳帽,“我都能看见你鼻子上的汗。”

    柳生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就想捂住自己的嘴,忽然意识到隔着帽子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骗自己呢。

    “你到底想干嘛呀?我得赶紧回去了!”太阳太大,柳生感觉自己的嘴角像火烧一样。

    “喂喂!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说话这么暴躁,我说,我以后还来找你玩行不行?”他对着柳生絮絮叨叨地说,像是要把所有的烦恼都倒出来,“这个小县城太没意思了,除了乐乐都没人陪我说话,爷爷是个老古板,爸爸妈妈今天又要回市里了,我还得在这儿陪爷爷……”

    “诶你怎么走了呢?我还没说完呢?”

    柳生三步并作两步的转身进了小区门口,关门的时候回头对着男孩说:“下次来找我不要喊那么大声,我能听见。对了,我叫柳生。”

    男孩听到柳生的回应开心极了,他朝着楼上喊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以后都来找你。可以叫你‘笙笙’吗?我叫夏稷明,你可以叫我‘明明’!”

    喊完了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钱还没送出去,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能下次见面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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