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东家,咱们是不是挖错了?这尸骨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的,倒像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你确定这是你妹子的坟?”
听到掘墓人这样一说,郑昆感觉有一把火从脚底“轰”的一下直接蹿到头顶,他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坟圈子里的坟本就杂乱无章,再加上十几年都没给雪妹扫过墓烧过纸,郑昆早已记不清哪个坟冢里埋着自己的妹妹,只能指认出大概位置。
郑昆走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是个孩子的尸骨。冥婚的两万块礼金已经收了,说好了今天就把尸骨送到宋家庄,和一个25岁时车祸去世的小伙子并骨,凑一对阴间夫妻。现在坟挖错了,自己又记不清到底是哪个坟头,两万礼金还不想撒手······将错就错吧。
“就是这个,挖吧。”郑昆说完,走到一边想点支烟,打火机被风吹灭了三次,第四次才把烟点着了。他大口吐着烟四下张望,突然看见前面十米左右的坟头上盘着一条黄色大蟒,可一眨眼就又消失了。
许是看错了。郑昆又吸一口刚点着的烟,却发现已经灭了。
掘墓人犹疑了一瞬,随后又抡起铁锹:就算挖错了和他有什么相干,他只是拿钱干活儿,东家让挖哪个就挖哪个。
02
再去点烟的时候,郑昆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他时不时地望向那座荒坟,黄蟒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拿着没抽完的半根香烟,乍着胆子走过去。到了跟前,不但什么都没有,自己竟还转了向,连刚才亲眼看到的那座荒坟都找不不到了。更奇怪的是,掘墓人也都看不见去哪儿了。不过是十来米的局里,怎么可能一个人都看不到!
郑昆掏出打火机,打了四五次才打着火,点燃了香烟,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东家,东家,挖出来了!”他回头一看,掘墓人就在那里,清清楚楚的。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呢?
郑昆拿着香烟走过来,掘墓人看到后笑了笑,说:“碰上迷魂阵了吧,喊了你半天都没反应。不过你还挺聪明,知道拿香烟引路。”
郑昆把烟叼在嘴里,幽灵般的白色烟气向上舞动,熏得他眯着眼睛,“我爸告诉我的。”他一说话,白烟又多了些许,引得他一阵皱眉。
掘墓人一边填坟一边说:“坟圈子里最怕的就是这个,外人看着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你自己却被困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人,即便看到了,也不是真的,就跟幻影一样,你一过去,他们就没了。”掘墓人用铁锹拍实了坟上的松土,长舒一口气,说:“行了,没什么事儿了,走吧。”
03
“树礼媳妇,树礼媳妇!”老罗叔一边喊一边加快脚步。
树礼媳妇见罗叔慌张的样子,立刻起身迎上去:“咋了叔,出啥事儿了?”
老罗叔穿着粗气说:“你快去坟圈子里看看,郑昆他们好像在挖你家甜甜的坟。但到底是不是我也说不好,你快去看看,如果不是就到当我没说,如果是,就赶紧叫树礼回来。我打听了,尸骨要送去宋家庄,跟一个叫宋海东的小伙子冥婚并骨!要真是你家甜甜,就赶紧让树礼追回来!”
树礼媳妇一下子就慌愣了,没反应过来,正好她嫂子,也就是甜甜的大伯母在这串门儿,大伯母反应快,拉着树礼媳妇就往坟圈子里跑。
到了地方,树礼媳妇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她死去的六岁女儿的坟已经被挖平了。“哇”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惊起了周围的乌鸦,四周回荡着一位母亲的绝望:“我的女儿啊——妈妈的心呐——妈妈的心被挖走了——怎么活呀——”
大伯母倒没有乱了阵脚,赶紧给自己男人打电话:“树敬,你立刻去找树礼,郑昆把甜甜的坟挖了,要去宋家庄跟一个叫宋海东的并骨,你俩赶紧去追!”
树敬树礼俩兄弟合伙开了家医院,俩人也都在医院上班。听到消息,兄弟俩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一路飙去宋家庄。
04
宋家庄,宋海东的母亲呜咽地念叨着:“海东啊,妈给你找了个媳妇儿,叫雪妹,19岁了,你俩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吧——我的儿啊——”
主事人上前拉起海东母亲,劝道:“海东妈,别哭了,赶紧把俩人的骨灰并一块儿吧,入土为安。”
海东妈平了平心绪,点了头,她抱起郑昆家送来的骨灰盒,放在自己儿子的右边。
“夫妻合葬,入土为安!”主事人一声吼,六个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奏乐。海东妈捧了一抔土,刚想撒下去,就听到有人大喊:“别并骨,等等,别并骨,弄错了!”
众人回头,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过来。树礼跑到坟前一把抱起甜甜的骨灰,紧紧抱在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主事人问:“这怎么回事,你们是谁呀?”
树敬说:“尸骨他们挖错了,挖的是我侄女甜甜的,是个六岁的孩子。”
众人一听惊起满身的鸡皮疙瘩,海东妈连眼泪都忘了擦,说:“这——我们能要的是一个叫雪妹的大姑娘。郑昆家的人送来了我们就以为是了,根本不知道他们挖错了呀!”
树敬喘了口气,说:“我知道,这跟你们没关系。骨灰我们就带走了,剩下的事儿你们去找郑昆吧。”
“这样吧,”主事人站出来,“虽然我们不知道弄错了,但毕竟孩子要从我们这边回去,就让吹鼓手们跟着,把孩子送回去。”
“对对对,”海东妈抹了一把脸,手上的土也蹭到了脸上,“让吹鼓手把孩子送回去,我再去给孩子买写新衣服和玩具,你们一起带回去。这么小的孩子被这样折腾,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于是,甜甜带着新衣服和玩具,被热热闹闹地送回来了。
05
甜甜妈被大伯母从坟地里搀扶回家,撕心裂肺的哭声把街坊四邻全都招来了,事情也在村里传开了。
“真缺德呀!”
“是啊,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的尸骨和一个六岁孩子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怎么会挖错了呢,自己亲妹妹的坟都不知道在哪里吗?”
“听说郑昆他爸还在的时候,就给雪妹找过冥婚,可去挖尸骨的时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回来就说不给她结冥亲了。这冥婚的有的是,谁家也没像郑昆家这样,三回两回的出事儿。”
······
众人的议论声中,唢呐的声音越来越近,甜甜回家了。
孩子的尸骨被重新放在了一口小棺材里,甜甜妈趴在棺材上,哭的神志不清,嗓子哑了,眼泪干了,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低声呜咽。
去埋葬甜甜的路上,大伯母朝人群中看了一眼,而后目露怒气,叫停了吹鼓手,吼着问道:“郑昆家的来人了吗?”
众人左看右看,没有。
大伯母气不打一处胡来,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幽静的小路:“郑昆这个缺德的东西,把我们六岁的孩子挖出来去跟人家并骨,都现在了居然连个面儿都不露!把棺材抬到他家门口去!”
于是,大伯母领着一路人吹吹打打地把棺材停到了郑昆家门口。他家大门虽然敞着,但正厅的门紧闭。吹鼓手在门口吹了将近半小时,郑昆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大伯母火冒三丈:“把棺材抬到他家炕上去!”抬棺材的都是甜甜的堂哥和表哥,骨肉至亲。精壮的小伙子们抬一口小棺材毫不费力,二话不说就往郑昆的院里进。
“等等,”村长拦住了他们,“我先进去劝劝,都是同村人,先留个余地。”
06
“郑昆呐,出去认个错吧,人家已经堵到门口来了,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村长抽着烟,苦心劝着。
郑昆低着头,不说话。
村长叹了一口气,说:“知道挖错了就别挖了,你怎么——行了,你现在出去认错道歉兴许还有余地。再不露面,真要是把棺材放到你家炕上,你怎么办!”
郑昆媳妇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说:“走,我陪你一起去。”
夫妻俩从屋里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男儿膝盖落地,郑昆的眼泪也掉了出来,是羞耻,是悔恨,是愧疚。
郑昆媳妇扶着棺材,哭着对大伯母说:“嫂子,我们错了,是我们被猪油蒙了心。我给甜甜披麻戴孝,只求您能原谅!”
大伯母没有说话。
郑昆媳妇转身推了推郑昆,骂道:“你说句话呀!”
郑昆跪在地上,低着头,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干了缺德事儿,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孩子······”
一边是大男人跪在地上,打着自己嘴巴哭着道歉,一边是六岁就去世,死后也没能安宁的孩子。众人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行了,”大伯母终于开口,“我们本也不打算为难你,那坟圈子里的坟又多又乱,挖错了也情有可原。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装糊涂!你明知道挖错了为什么不停手?你明知道孩子回来了为什么不露面儿?你一个大男人就这么敢做不敢当?”
郑昆和媳妇依旧跪着道歉。除了道歉,他们也没别的话可说。
大伯母沉默了一会儿,说:“跟着送葬!”
就这样,夫妻俩扶着棺材,把甜甜送去墓地安葬了。之后,把两万礼金退回宋家庄,又赔了甜甜父母五万块钱,这事儿才算了了。
07
当天晚上,郑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烟头扔了一地,屋子里全是呛人的二手烟,想着自己十几年都没有给妹妹烧纸扫墓,再回想妹妹的一辈子,叹了一口气。
雪妹是吃老鼠药死的,去世的时候19岁。
1972年,雪妹和其他姑娘一样,都在生产队里做工。雪妹长得水灵,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月亮一样,在人群中亮的扎眼。当时生产队里还有一个小伙子,叫孙亚明,是个地道的农民。小伙长得壮实,干活儿有力气,实在又勤快,队里的很多认都喜欢跟他一组,人缘特别好。
那时候,雪妹和孙亚明两情相悦。孙亚明经常到雪妹那组帮着干活儿,一来二去的,人们心中也都有数了。
可雪妹的父亲并不同意,因为父亲看上了雪妹表舅家的儿子。在那个年代,表舅一家就已经在美国生活了,条件优渥,关键是表哥也确实喜欢雪妹。但是雪妹心里有孙亚明,就是不同意。为此父亲经常责打她。
有一次,表哥回来看雪妹,父亲就去生产队里找她,正好看见雪妹和孙亚明挨在一起干活儿,俩人还有说有笑的。父亲气急败坏,上去就打了雪妹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又踹又扇,边打边骂:“你个不要脸的,好日子不想过,到这儿来撩骚穷小子,我打死你,你个不要脸的······”
生产队里的人看不下去了,赶忙把父亲拉开。可父亲依旧不依不饶地咒骂。雪妹低着头,看见有好多双脚围在自己身边。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父亲打得这样惨,骂得这样难堪,雪妹哭着,头也不回地跑了,整整一夜都没回家。
第二天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她靠在河坝边的一颗枯树旁,手里攥着吃剩的老鼠药,身体僵硬,没了气息。
19岁的像月亮一样的姑娘,在寒冷的夜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辞之时,只有清冷的月光陪着她。
雪妹死后第八天,孙亚明不知去向,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郑昆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许是屋子里的烟太多了,熏得他直流眼泪。
08
第二天,村长来找郑昆,说:“你以后别给雪妹找冥婚了。”
郑昆给村长点了一支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说:“坟都不知道在哪儿,还找什么呀!”
村长缓缓吐出一口烟,说:“知道了也不能找。”
郑昆听出村长话里有话,就把当天挖坟的时候看见的黄蟒和迷魂阵给说了,“我记得我爸还在的时候也给雪妹找过一次冥婚,可后来没成。我爸只说以后不给雪妹再找了,别的啥也没说。叔,你知道为啥不?”
村长点点头,说:“知道,我今儿就是来说这事儿的。”
当时,村长跟着雪妹的父亲去挖坟。由于雪妹死的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棺材,就卷了一张草席,放在一个破烂的大衣柜里,挖个坑草草地埋了。
“我们把坟挖开饿肚肚时候,衣柜和草席都已经烂得七零八碎的。可扒开衣柜的时候,所有人脸都吓白了,七八个大老爷们儿没一个敢出声的。”
郑昆问:“你们看见啥了?”
“看见雪妹好好地躺在衣柜里,尸体一点都没有腐烂,跟活人睡觉的时候没啥两样,还看见一个碗口粗的黄色大蟒趴在雪妹的身上,应该就是你说的那条。当时人们都说是那条蟒蛇在护着她,所以你父亲才把那门冥婚给推了。”
郑昆纳闷儿:“哪儿来的蟒蛇呢?”
“谁知道呢!”村长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捻灭了丢进烟灰缸,“以后啊,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想着发死人财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事不能干。”
09
晚上睡着之后,郑昆梦见雪妹拉着一个男的额来找他,男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蛇。雪妹冲他笑,男的也冲他笑,可一笑却吐出了猩红的蛇信子。郑昆被吓醒了,冷汗浸透了背心。
看见媳妇在旁边睡着,郑昆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却感觉被窝里有个凉凉的滑滑的东西。他掀开被子一看,惊叫着跳起来:一条黄色大蟒正蜷曲着趴在他的被窝里。
“怎么了?”媳妇迷迷糊糊地打开灯,看见郑昆一脸惊恐地站在床边,说道:“做了亏心事,晚上做噩梦了吧。”
郑昆把被窝翻了个个儿,什么都没有。是梦,都是梦。
“开着灯睡吧。”郑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坐在床边。
媳妇瞥了他一眼,背过身,用被子蒙住头,呼呼睡了。
郑昆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心跳也慢慢平复了,刚想躺下,就听见院子里有小孩儿的笑声和拨浪鼓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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