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感觉一下子涌来,长生只觉得身体沉重不堪,酸麻难忍,各处自有痛苦传来,尤其背上,被绑了厚厚的绷带,挤压着伤口,厚厚的药草甚的紧紧贴着肌肤,实在难以接受。只闻到浓郁的药味与闷,全身上下都不得清爽。觉得讨厌。
不舒服的想要呼痛,感觉脸上被人擦拭着,似乎有人在旁给自己擦泪痕,决明想要睁开眼睛,又酸胀疲惫,只得一点点努力尝试。
“怎么一直流泪,决明,你做噩梦了吗,为何还不醒来?”长生的声音软软糯糯,十分温柔,同她的人一般,让人忍不住亲近。
“我是醒来了的,”决明想要回答她,可是身子虚弱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又如何能回答长生呢?
“决明,你莫要让我难过,快快醒来吧,”长生似乎这些时日说习惯了,总是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时日越长,决明醒来的几率越小,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除了日夜守着决明外,总忍不住说些什么,好像这样就能唤醒她一般。同她相处日短,可人与人之间,是有注定的。她救了她,今日,她就救她。这莫不是上天的缘分吗。
“我不会的,不会让你难过”决明急迫的想要证明,心里一急,气血翻涌,带动了伤口,痛的更厉害了。也还是睁不开眼,动不了一根手指头,说不出一句话。这番一折腾,脑袋又困乏的厉害,昏昏沉沉,过了一会,终于熬不住,又没了知觉,昏昏睡去。
长生对此毫不知觉。
决明这几日都昏昏沉沉,有时清醒一会,有时直接昏睡一天,有时清醒几个时辰,有时清醒在黑夜,反反复复,不堪痛苦。
清醒的时候大部分感觉有人在身边,有时候是不知什么人给她把脉,有时候是有人给她换药,更多的时候是长生,长生给她喂药,给她说话,什么话都说,细细碎碎。
说她最近看到的医术里,人陷入昏睡是自我修复。说那刘六一直想过来探望,长生拦着不让他来,怕他太吵。
说长清快下雪了,天气冷的厉害最近。
说快新年了,也替决明裁了新衣服,让她醒了来穿,不知是不是合身,因着决明未醒,是长生量的身体去裁的衣服。
说这个宅院里人烟太少,实在冷清,应该寻些什么物什来养。
说父亲昨日从济南府里寻了百年老参,就等着决明醒了给她滋补,就笑父亲不懂医理,虚不胜补,父亲却不知悔改。
说决明已经昏睡了足足二十天。
说她十分担心她。
又说三师兄的棺椁一直停在后院里,设了灵堂祭奠,但因决明未醒,不敢擅作主张,只是停着。
“三师兄,三师兄…”所有记忆一下子恢复,决明终于记得所有,终于知道此刻自己为何在此。
决明不知世上的人如何面对生死,她未曾读过许多书,只觉得自个心里难受,是怎么个难受法也答不上。她从前不晓得生死的沉重,但她知道三师兄走了。他是真的走了,他上了那座桥就再也不会回来。三师兄还特别年轻,还没有娶妻生子。因着边关的姑娘实在少的厉害,决明以前还想着若是三师兄哪次行动回来,带回家一位姑娘,也是极好的。像三师兄这样的好人,定会有人喜欢他,仔细爱他。或者说三师兄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却没有同她们说过,如今去了,该叫那人是多伤心。即便没有那人,可决明自个,也是伤心透了的。
听到三师兄的棺椁在灵堂里,一下子有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许久不说话,嗓子不舒服,哑着嗓子说:“长生…”
长生刚才喃喃细语,自己沉溺,并没有看决明,听到声音呆了一下,抬眼去看,决明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睁着,虽然一脸病态,但总算有了生气,真是惊喜!
长生立刻去搭她手臂,探她脉搏,不多时就笑了:“是了,你脉搏已稳,早该醒了的,怎么拖到现在?”把决明微微扶起,给她垫了两个软枕,方便她活动说话。旁边就温着滋补的汤,很自然的拿起来,试试温度,欲用勺子喂决明。
决明虽然在昏睡中已经被如此对待,但那时是无意识不能反抗,自然不能说什么,此刻却是万万受不得。嘴上忙说:“不不不不,使不得…万万不可…”
长生闻言,道:“决明是说什么不可?”
“自然是…自然是,不可劳烦你…”决明躺了许多天,日夜有人看顾,所用药材都是上好,细细调理之下身体已无危及生命之患,只是皮外伤好的患难,中强外干,现在醒了,精神就好了大半。
长生看着她笑:“既然你如此说,是自个能动手喝汤了?”屋子里被火炉熏的暖暖的,长生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顾绣通袖衫,下面并着月白百褶裙,裙用百花缠襕,只用一根翡翠吊耳拢了不算太长的头发,端坐在床边。
因着有明一朝都有幼儿削发祈福之说,尤其是在小儿时期,越是疼惜孩子越是遵守这些旧俗,韩智大人虽是宫里人但依旧信任这些旧俗,只觉得但凡是能庇佑长生的,都一并用了,在长生小时也是削发,有着婆子看顾,只是后来长生十岁后,爱惜容颜,不肯再剪。就比旁的孩子早两年留发,才留得这一头秀发,不然去看别人十二三岁少年少女,哪个如她?而决明生在关外,亦无父母,自是从未削发,只觉得长生的头发短于她。
可此刻决明看长生,真觉得她是嫡仙一般的人。决明读的书不多,满脑子的想的是“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又觉得是“丹唇外朗,皓齿内鲜,靥辅承权”。此刻才明白那些才子士人也并非无趣,最少写的这些诗叫她认同到了心坎里。她红着脸答长生:“我自是没法子去喝汤,但是万万不能让你…这是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的…”
“你莫不是不是从边外来的,而是哪家书院里的儒生?”长生看她一本正经的回答,也一本正经的问。
“这倒不是,我真的是关外长大,”决明认真的回答,“我断不会骗你的。”
却看到长生那双狭义的眼睛,都是调笑。
“那你可知你躺在这里多少天,又是谁同你更衣换药,同你擦拭身子?”长生只觉得自个一定要看她出糗,看她面红耳赤不再正经才觉得满意。
虽然之前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意识到自己被换衣服,擦药之类的,全不敢想象竟然是长生,此刻听了长生的话,只觉得整个人要晕倒了。颤着声音,脸更红了:“这…我不晓得…但,大约,不能是你吧,长生,你莫要胡诌。”
谁知长生爽声一笑,点头颔首道:“不错,是我胡诌。”
决明才觉得放下心来,长长吐一口气,心里安稳着。
长生盯着她看,看她神情放松后,又突然道:“刚才是骗你的,就是我帮你换的。”
!
“你!你!你…”决明只觉得此刻要钻入地缝去,她脸皮如此之薄,性子直爽,从未遇过如此境界,简直像听了什么最不可想象的话一般。
长生可不愿意放过她:“自你昏迷开始,剪开你的衣服给你包扎,给你清洗身子,给你换里衣里裤,一次次,都是我。足足20天。”
决明只觉得自她出生以来让她羞怯,明明长生美玉一般的人,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脸红到熟了一般。这同大师兄所说的大家闺秀是不一样的,不该是如此这样。却叫决明讨厌不起来,反而很不好意思,为何不好意思呢究竟?
“长生,你,怎可如此…”决明糯糯的问,像是质问,不过声音实在太轻柔,简直让人疑心是娇嗔。实则她声线清冽,像清泉石上流,远不该这个模样。
“为何不可如此?当时你身上伤足有二十六处,左臂四处,右臂两处,后背十三处,前胸三处,腿上四处,最短不过指长,最长足有寸长,最深最致命的是背上的箭伤,其余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致命,但这种如绞肉抽血般的伤口,可以因失血杀了几个人。就凭你的伤,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一时大意让你死去。因我是你的大夫,才清楚怎样能给你最好的治疗,你能活,是上天不收你,也是因为我不愿让上天收你。故而,有何不可?”决明直视与我的眼睛,她此刻像蕴藏千年的玉,被层层原石包裹,未曾世人看到她的光芒,而此刻,却被一刀切开,所有的光彩溢出,让所有人惊叹。
决明看着长生的眼睛,她眼里是自信与张扬,是了,这才是长生,骄傲又妥帖,理性又柔和。美极了,当真是美极了。
“自是,没有什么不可。”决明此刻无话可说。
长生淡淡一笑,很美。端起碗来,用勺子送到她嘴边,眼神坚定,不发一言。
决明也觉得或许应该听长生的,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于是乖乖的低头喝了。待一碗汤喝完了,长生似乎很是满意,连表情也是愉悦了起来。
良久,决明闷闷的说:“我并不是睡了二十天,有些时我会醒来,会听到你说话的声音。”
“是吗,那我说了什么”长生挑眉。
“你说了许多话,有些记不得了,有些还记得。你说,我三师兄的棺椁,停在后院灵堂里。”决明心情又沉重了。
长生咬了咬唇,轻生道:“本欲等你大好了再告诉你,如今知道了,那就告诉你。那日你昏倒后,那位叫刘六的壮士回来了。因着番子来时我家奴仆贪生,各自逃命去了。那刘六几位壮士就同你们边军的两位尚存的将士,寻了马车,抬了你和三师兄,一路护送我们到这长清县。死者都在那驿站,被一把大火烧了。然后刘六离去,说去寻他儿子,前几日才返回此处,说一定要见你,此刻尚未离去。三师兄救我父女性命,我爹做主在我家设了灵堂,就呆你醒来,就看你如何打算。”
决明忍了许久忍下眼泪,哽咽着说:“我要去见他,长生,我要见他。”
长生安慰道:“你现在尚起身不得,如何去见?带你大好了,自然就去见了。”
决明哪里肯听,只是泪眼朦胧,说:“我求你了,长生…”
长生也觉得苦,叹息一声:“好罢好罢,你莫哭。过两日天气好一些,我把你收拾妥当,抬你去见三师兄。”
决明才觉得稍稍安慰,道“谢谢你,长生。”
长生觉得她此刻可爱,就温言软语道:“决明,你要好好养身子,不然三师兄也会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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