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表面的物质构成、肉身迁移或情感来往如何热闹,生命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在麻绳一般枯燥漫长的独处中,像清点可怜财产的穷人,我时常试图清点我前面生活中曾经拥有的好时光,我有些难过地发现,真正感到幸福的时光像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空气那样稀薄,但同时,我又恍然一笑地发现,这稀薄幸福中的氧气部分,实际上都是来自阅读。
阅读是最安全、最高效且最令人愉快的社交途径。“我们阅读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认识够多的人,而是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我喜欢布鲁姆先生的这句话,因为他真写到了我的心坎上。毫无疑问,能够带来幸福感的那些阅读对象当然是经典。
试着想想吧,如果没有这些伟大的作品,如果没有对它们的阅读,如果没有在阅读中那些复杂的感慨万千,那无声的智性交流所带来的恐慌、细腻与汗毛竖立,人生将多么可怜、单薄,令人瑟瑟发抖!
经典是我榨取幸福的源泉——这样的宣言也许显得肤浅和赤裸,但我不回避这种偏颇,我一向把精神上的丰满、流量充沛视为生活的最高级。
但经典同样也是构成巨大不幸的根源。
对经典的崇拜、爱慕以及随之而来的制造它、占有它的向往像是深入骨髓的强迫症,只要想到、提起,心情一下子就会变得肃默,并且觉得害臊、苦涩,感到终身被灵感所奴役的悲剧性。从这个角度而言,任何一个具有野心与狂妄想法的写作者,都会被这种无穷无尽的痴心妄望所笼罩,他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宁静与幸福,整个写作生涯,就是一场无期的苦役,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焦渴与躁动所镣铐,时刻经受着对平庸的警惕与惧怕、对才华的自我打击与否定,他迈出的每一步,不管是坏的或是不那么坏的,都像是走在无情的刀尖上—没有一丝的怜悯。
我有时羞于承认这种无望的热望,我千方百计地假装轻松、享乐、满足,实际上,我从来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轻松与享乐。经典在拥抱我的时候,也同时往我血液里注入了动荡不安、嗜血难眠的毒素。
退一步地想、自我劝说地想,这可能正是写作这一行当所必须配备的羞耻感,这是一种胆汁上的装备,是长期安放在马背上那沉重的鞍。这具鞍,会让纵马者不会太过放荡、轻浮和自以为是。
窥看众多的经典作家,其命运往往大起大落,似乎那正是孕育经典的重要曲线:曹雪芹,海明威,舒尔茨,凡·高,奥康纳,萧红,川端康成……这个名单可以源源不断地写下去,他们残败惨烈的人生具有那样高的审美性,好像他们心照不宣地在进行一场炫耀般的苦难史与神经质的比赛,同时也便于后人在观看时施以深长的叹息和感慨。
不免想到艺术生命与俗世生命之间的乖张敌意——寿终正寝的安稳人生,与灵感奇崛的艺术,莫非是不兼容、不调和的?这一个人,怎么敢先验性地去责备命运所配给的苦难份额,并以此为借口去开脱灵感的欠丰以及与经典之间的无限距离?
由此也可以看到经典的一个怪脾气:喜怒无常、不讲道理。它像一朵美得令人张口结舌的花,可能怒放在最贫瘦的一根枝头,却听凭庞大肥沃的园子里空空如也。你不能去跟它谈条件,谈政治气候、物质土壤或时代需要。
不过,我就喜欢经典这怪脾气,它像毁灭性的可怕地震一样难以预料。你不要试图加班加点,不要试图日积月累,不要试图足智多谋,哼,经典的产出与出现,毫无规律可言,这正是它华美不可方物的地方——一切有规律的、可以推算和经营的东西实际上多么乏味和面目可憎啊。
话说回来,有的时候,对经典也会产生一种没心肝的疲劳,感到一种判断力上的退化与乖顺,相对于那些早已被戴上永不褪色的大红花、被人们夸赞得起了老茧并成了电脑输入法中的固定词组的传统经典,我更注重那些耐人寻味的“小个。 是的,这些被忽略的“小个子”,他们还没有成为经典,并且或许永远也戴不上经典这顶大帽子,他们也只被小部分的人视若珍宝并且他们的价值也有些忽上忽下摇摇摆摆,他们在海洋般的阅读中沉浮不定,这样的书目与作家我也同样可以列出一长串,死》《鸟女》《三个六月》《身着狮皮》…多少次,我替他们栏杆拍遍,感叹他们相对冷僻的命运……可平心而论,他们跟我们的关系好像更为亲切!他们是我们自己在阅读中“嗅”出来的,像黑毛猪在清晨欢快而辛苦地拱出泥土下那外形粗粝的松露,多么芳香,简直冲鼻子啊,令人荷尔蒙疯狂啊!
我的意思还包括,这种个体化的、标准模糊、带有偶然性的发现过程多少也可带来一点安慰——第一,我们现在所读到的所有经典,在诞生之初,一定都饱受折磨、满身的血水与泥泞,甚至命悬一线。第二,多少出色的令人悸动的作品,所得到的也只是暗淡的小簇光线,或者说,在通往经典化的路上,他们只是两侧的林荫大道,但他们所贡献的那种姿态与养分,某种意义上,更为尊贵,饱含文学经典之路的沧桑与世故。
我们或者可以这样想:漫漫长路,你算不上最好,但一定不是最糟,就算最糟又怎么样,因为所有那些最好的,一定都是从最糟的路上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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