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方言叫“黑唬”，威胁的意思。比如说，找个膀大腰圆纹着青龙手腕子上刺了个“忍”的人跟着你，什么都不做，你也发怵。如果两家纠纷起来，有人就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处理，也有人专门干这样的职业。这职业，用佛教的话说，不是“正命”。说起来他也未必违法，但他的存在，他走到哪里，就自然给周围人带来一种不舒服。
不一定是坏人才这样。《红楼梦》里的贾政就这样。本来大家高高兴兴的，贾政一来，气氛立刻就变了。为什么呢？因为贾政总是用反语，用嘲笑的口吻去批评讥讽周围。这虽然和手腕子上刺了忍不一样，却也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一个人很容易活成给别人带来威胁的样子，很难活成佛教所说“施无畏”的样子。给别人带来威胁，是自己的权力向外释放与扩张的过程。尽管权力是无形的，但它确凿存在，我们有很多词去形容它，比如：气场。“气场很强大”，这种表达常被赋予正面意义，以至于不少人想刻意训练自己的“气场”，让它强大起来。
气场强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在施加给周围畏惧和压力，在让自己的权力向外扩张，渐渐侵袭到别人所在之处，并给别人的立足之地覆上阴影。
由此，我们还有个词叫“罩着”。如果你生活的地方，是被谁罩着，就意味着这个地方不安全、不安稳。意味着这个势力范围内弥散着恐惧。假如活在没有恐惧的地方，任何人都不需要任何人罩着。
类似的另一个词叫“能量大”。能量大意味着，在一片区域内，别人办不成或者很难办的事，他轻松搞定，“就是一声招呼”。
“气场强”“能量大”“罩着你”，这些词出现在生活中，往往是正面的意思，拿它们去形容一个人，常会看成很大的褒奖。这种观念的流行，容易形成予夺的土壤。在予夺的土壤里，人们越来越倾向通过向四周展示压力和威胁，来显露自身的重要。
这和孔子背道而驰。当被问起人生的志向如何时，孔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安，信，怀，在佛教的语境下，都是“施无畏”的意思。我不向你释放任何压迫感，哪怕你已经老朽得走不动路，但只要我在身边，你就很安心；对朋友来说，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可以预知的，因此他们从来不会不放心——“信”是很难的，“朋友信之”的“信”，并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信，不是我说要做一件事情，非做到不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而是说，一个人的行事，别人十分清楚，由此放下了任何怀疑。即便在夫妻之间，很多人也做不到信，因为人们有欲望的冲动，有自私的念头，保不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样的行为，冒出什么念头。做到“朋友信之”，也就解除了周围人的疑虑。对年轻人来说，自己是值得怀念的，因为曾经给予他们爱护与关怀。
自己的存在，从来不给别人带来不安全的感觉，恰恰相反，总是能解除周围无论老小的恐惧与疑虑。这就是一个能施无畏的人，一个完全没有气场的人。平和、温润，又让人敬重。应该活成这模样。
有些场合、职业，天然难以产生这类人。孙武掌兵，先杀掉吴王两个爱妾。爱妾并没有犯什么错，对她们来说，工作就是嘻嘻哈哈，让她们猝然从一个角色转换到另一个角色，一时不能适应，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是再正常不过的，而孙武要立威，先砍了她们的头。不管是真还是传说，总之是不地道的。但这故事被当成正面教材。“慈不掌兵”“妇人之仁”倒成了贬义词。
《汉书》说，“孙、吴、商、白之徒，皆身诛戮于前，而功灭亡于后”。孙武、吴起、商鞅、白起，没有一个人有好结局。这也可以说是职业代价——他们的职业生涯要求他们必须向外界释放压力与恐惧。
在家庭中，有人惯于向其他成员释放压力。这样的人，年轻时候家人怕他，等老了，往往不被尊重。气场随着年岁日渐衰弱，最后缩成一团，却不会消失——毕生的习惯，让他在缩成一团的范围里保留着脾气和较劲。而数十年来家中被他的气场压制的反抗力量会重新席卷回来，反噬他，把他笼罩在阴影之下。权力的结构和模式并没有发生变化，只是人物角色变化了。环境依然充满了气场与紧张，其中的人物依然不能放松和安稳。
而孔子不是这样。孔子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为什么“望之俨然”？假如望之不俨然，必有人要拿他的气场来侵犯你、凌驾你，逼迫你顺服于他的规则。这还不一定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上下级的关系，而体现在日常每个场合。比如饭局上劝你喝酒、逼你唱歌，罚你非要表演个节目不可。或者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但他讲个荤段子，你听还是不听？笑还是不笑？
其中牵涉到权力的交互与往来。看起来大家平等，好像都是朋友，谁也不依赖谁，酒桌上他讲个荤段子，大家哈哈笑了，那一刻，他就成了中心，他的气场就弥散在周围。这时候有人站起来，提着酒瓶，“来，我打一圈”，又是权力的洗牌与调整。无形的“气场”此消彼长，所以酒桌牌桌上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
虚云老和尚好像在1951年左右去过一次上海，各界人士给他接风，宴请，虽然不喝酒，但一大桌都是名流，等待老和尚的不凡开示。老和尚什么也没说，简单吃了饭，就走了，有人大失所望。因为很多人习惯了在推杯换盏中享受气场的此消彼长。
从酒桌上推演到生活的种种事情上，很多人都不能不这样。要么你比我强大，我只好等着你把想法强加给我，要么你没我强大，只好等着我把想法强加给你。《红楼梦》里的贾政，他其实也没有办法，假如他不是那样的作风，就基本上会变成贾赦或者贾敬的作风，一个人如果自己没有强大的气场，几乎就难以做到不被别人的气场遮掩和同化。
孔子的弟子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不希望别人把想法强加给我，我也希望不要把想法强加给别人。这里面，表达分寸的拿捏很有味道，前面是“我不欲”，我不想这样，很明确；而后面是“吾亦欲无”，意思是“我也希望不要”，这表示，自己还是多少有些想把想法强加给别人的痕迹的，但自己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希望今后越来越少。
孔子听了之后，没有表扬他，而是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呀，这不是你能做到的呀。为什么？尽管后半句你可以努力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前半句，想要人家不把力量施加给你，不大可能呀。
所以孔子是“望之俨然”的。孔子往那里一坐，你本来准备好了荤段子，但讲不出口了，你想等他走了再讲。他也没有施加给你什么，也没有严禁你讲，但他的在场，让你不好意思讲。就像虚云老和尚饭桌上不开口，别人虽然有平时吆五喝六惯了的，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大呼小叫。望之俨然，能让自己最低限度地受别人泛滥气场的影响。
即之也温，表示自己没有气场。自己不是拿强大的气场去对抗别人的气场、征服别人的气场，而是就像一块完全没有磁性的东西，虽然在别人的磁场里，但并不受别人施加的力量和影响。自己也不给别人施加压力。
在别人渴望受到自己影响的时候，“听其言也厉”。厉不是严厉的意思，也不是厉害的意思，不是听了他说话，“哇，这个人好厉害”，或者“这个人好严肃”。厉，是笃定的意思。他是和气的，但他对所谈论的事情，有一种笃定，这种笃定不是“百分之一百二”“我拿脑袋担保”那种信誓旦旦，而是向你展示事情本来的样子。
他没有一定要改变你的决心，非说服你不可的欲望，只是告诉你，他所了解到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因为他的笃定，你不敢造次，不敢嬉皮笑脸、嘻嘻哈哈。因为这笃定，你不敢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气场，幻想把想法强加到他头上。
俨然，温，厉，统一起来。自己没有气场，也不去受别人泛滥气场的影响。不会对那些肆意挥舞权力而对别人形成震慑的行为有任何“好牛啊”“真猛啊”的歆羡，也从不希望这样的评价落到自己头上，哪怕那是世间很多人梦想的。于是，这样的人，在老去的时候，从前跟随他的年轻人也到了壮年，时而情不自禁地感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教人怀念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