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躺在床上,滚动着手机屏幕,打开一个个界面,又关掉。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多久?吉米烦躁起来。
“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是要起来走走还是直接睡一觉呢?是起来写写字还是读读书或者看看电影呢?我到底要干什么!这破脑袋――我真宁愿像个西瓜一样把它踢走……”
吉米扯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地用着劲,活似长着美杜莎那蛇发,令人厌恶至极,巴不得把整个脑袋活活扯下来。
今天是几号了,吉米有些恍惚。时间在废墟里度过了漫长岁月,那些烂铜废铁全塞在废墟里,整得跟一个完整的世界似的。
“我多想给你们每一个人都写上一封信,开头,开头就写你好哇。我承认那难免有些俗套和无耻,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作家,甚至写手都称不上。但我就是想写写稍逝即纵的感受,有些令我感到愉快,甚至一整天里亢奋不已,有些则让我感觉像关在地狱里,看不见一个窗口,我是说,我身上长着的眼睛已经瞎完了――我正在步入一个常年不见光的盲人世界里。”
“吉米!吉米!”房间门被敲得噼里啪啦,吉米发怒地站起来,真想给那人一巴掌,他可不想再当聋子,熟悉瞎子的世界这事已经足够令他沮丧的了。
“你有什么事?”裂缝半敞着,刚够吉米顺着夹缝探头出去。
“走啊!去海边走走!今天天气太好了,你看看外面多少人都拿着游泳圈玩水去了!走吧,收拾收拾。”黑满眼殷切地看着他,那是一双,非常普通的眼。吉米想。即使你对着它十年八年,每次你总会忍不住想牢牢记住他的眼。而每次,你都会这样想并懊恼,为什么我就是像个蠢蛋一样,记不住这双看到吐的瞳孔?
“啊――”吉米作了一番心里斗争,虽然现在想说要睡一觉,却自认为有些牵强,吉米抬头眨着眼,像在看着掷在半空的硬币,头抬正后,才说:“你等等我。”
“今天天气真不错,尽管此时已是下午五点来钟,太阳光却在发生着余热反应,比日出时还要壮烈,想到了血浴奋战后的红光,充满激烈打斗后的余烬,有一种说不出的想躺在地上感受大地无边无际的温暖。”
“喂!你笑笑啊!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很难看的!来嘛,看这边,看镜头,哎!对!就是这样!准备好了?1――2――”吉米背对挂在海面上的太阳,没有感情地对着面前的物体扯着脸皮。
“当镜头拍定的那一刻,我看的是后面那一大排的建筑,那些机模还没拆卸,像个蹩脚的螃蟹赖在海的边缘,总之,我们却只看到了大海,完全忽略了我面前这堆模型。我想,海景房存在的意义或许比不上度假酒店来得实在。每天面对一样的东西,比如一样的生活,难道不会让人喝上几瓶威士忌,再毫无形象地在马桶上吐个半死?明知道,新鲜感在人的感情生涯独占半壁江山,又何必去挑战?不过,要是我有足够多的钱时,我说不定也会买一套来住住。毕竟,新鲜。”
“吉米,这里好玩吧?”吉米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在海里,往哪边走都是往前走。因太阳的光芒,得以看得清前面的路,不过,要是完全黑下来,只要往前走,大概也不会走到坟墓堆吧。谁会在大海里挖坟墓?
“我感觉自己走了有好一段距离了。我这样说,是因为他们都朝别的方向去了,具体哪一刻,去他的,没人注意过。当我反应过来,我独自走在这片大地,已经是太阳完全沉没后的事了,此时,我竟觉得十分慌张。”
“吉米!吉米!你听得到吗?吉米!”吉米正在走向天的尽头,他有目标的行进着,步伐稳健,在沙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梅花印,不过,那是太阳未落下时候的印象了。
“我仿佛听到了叫声,是在叫我吗?还是只是我的幻听?前方的水波源源不断地荡漾着,我意识到我走了很远,我是该停下来,转身,掉个头,沿原路返回。不过,我在转身时迟疑了下,我并不太相信现在走的这个方向――我可能在偏离轨道。”
“吉米!快回来啦!天黑了!天黑了!你在哪里?”撕心裂肺地喊声慢慢深入海的腹部,向那空旷之地,摸索着挺进。
“我又听到了那声音,我确定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他们看不到我吗?我明明就在海上呀。跟他们处在一个平面,一个空间里啊,怎么看不见呢?我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我这个迷路的大孩子,不怕黑暗也不怕死亡,至少我知道他们只是那么一回事,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可一想到茫茫四际里,独我一个,死了或者消失了,都只能孤独地任水拍打着,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了。像树叶上的水珠站不稳,无声无息的滑落了。我不由自主的想到深夜里被扫地出门的顽皮小孩,蹲在地上无望的抽泣不止,那一刻才知道恐惧的威力。”
水一波一波地抽打着沙子,渐渐覆盖住地表里的沙石。月亮挂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地晃动着。一行人挨集起来,看得出每个人脸上敷着一层被海风吹过后的咸湿,犹如一条条泡过海水的海藻。他们在七嘴八舌的争论着。
不久,两名穿着救生服的救生员小跑过来。都是有些年纪的男士,不高不矮地插在那群人中间。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稍高一点的带着黑色舌帽的救生员开口问。
“我朋友不见了,找不着人!你们看有没有办法帮忙找找?拜托你们!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哪?”高个子继续说。
人群中,有人举起手,指了一个方位,说:“那!就在那!我和他在海边走着,就是在那里他往前走,我呆在原地,一开始我也没放在心上。差不多六点半左右,我们想回去了,打电话通知集合。发现他手机没人接,人也没有过来。我们在这里找了一圈,都没发现他。”
“这样吧,你们先到我们休息处那休息,看你们也累了,我们叫多几个人,搜找搜找。”矮个子支起一只手臂,扶着额说道。
他们的身影渐远着,有的飘向大海深处,有的飘向那边缘的建筑,没有人停留在这里。
“我感觉糟糕极了,我的脚被沙里什么石头或者贝壳割到,就在我抬起脚要跨过去的时候,划过一条直线。我隐隐感觉到脚底在漏水,像沙漏里的沙砾,一直不停地流泄着。我一边忍着刺痛感,一边不确定地沿原路返回。直到我看见边缘的那一排建筑里,亮起来的洞口不规则地排列着,多像一个个装着灯泡的口袋啊,我朝那个方向走去,我确信这次不会错。我似乎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怪极了,夏天夜晚的海滩总有人在徘徊的,除非老天不作美下雨。而现在,我只能往前走。希望从哪儿突然冒出个人来,不管是谁。”
救生员发动早已休息的志愿者们沿着海滩边缘巡逻,海上的灯塔朝四面八方发出微弱的光,无法企及海滩边缘。搜找人员配有一把手电筒,手电筒时不时射向远方的船。所有的声音都在用力喊着:“吉米!吉米!”
两天后,警察从海面上打捞起一具泡的全身浮肿的湿体。红色上衣似乎在嘲笑裸露肌肤的浊白,肚脐眼若有若现的闯进视线里,还有那无处安放的脚趾,让人忍不住想到他光脚踩在黄色的流沙上。那是一个拥有什么过去的人呢?
“我太累了,太冷了,我想坐下,我想全身放松倒下去,我想,我太想了。有几分钟,我看到天上游荡的云团,真想伸出手抓住一角,让它带着我,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鬼地方,到处是海浪的地方,偶尔还有人们丢弃的破罐破鞋,他们以为自己这是大发善心地喂养大海吗?简直俗不可耐。那些废弃物除了阻挡住我这样的亡命之徒逃亡之路,还能做什么用呢?现在,我除了耐心的在一旁观赏他们的杰作,我还有时间回去享受我的一生吗?”
人们来到吉米生前的卧室里,像去参观博物馆一般,人们昂首驻足,墙上的图画,照片,桌上的笔记本里的文字,标记夺取着他们的目光。啊,这是多么昏暗又令人陷入迷惑的房间啊,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这么想。如果拉开窗帘,人们发现,这里的摆设与常处无异,比如床头柜放在床头边,一张茶色木椅插入书桌空处里,风扇落在墙角处。还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拿来走动。
“我终于回去了。我忍不住哭起来。至于我是怎么回去的,我记忆有些模糊了。我只记得我睡在木板上,有几个人在地面抬着我。我回到了家,他们把我放下来。我无力地躺着,接受着四面而来的目光。我看不见,那是我的感受,要是有人直勾勾地盯着你,你不用看他,你也会察觉他那道非同寻常的眼神,何况,那是多少道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感到脸上像被火烘烤般滚烫,我恨不得起来,吼一嗓子,叫他们别看我。不用说,我还是像死人一样躺着,真令我沮丧,我竟然无法动弹!”
墙上的照片,不约而同地都出现了海。有一张仅仅露出了脚趾,一张只有海天一色的景色,空中似乎有一架飞机飞着。剩下的全是阳光普照下的海。似乎总是在日落时分。日出和日落总让人一眼就能区分出来,不会弄错的,这一定是在日落时拍摄的。
有人拿起桌上厚厚的笔记本,从第一页翻起。好奇一个人写的东西,你总会忍不住想从最开始的了解。这是习惯。改不了的习惯。
“爱也许盲目,但欲望却不。”
“因为爱我,而浪费了你的生命。”
“人只有沿着黑夜之路前进才能到达黎明。”
“我的灵魂与肉体相爱并结亲时,我便有了再生。”
啊,多么娟秀的字啊,真像是一个女生写的。人们在看到的第一眼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本是从哪儿抄来的诗集吧?上面还有序号呢。再说,草稿不会这么工整的。他应该一整天都在屋子里写写画画吧。多苦闷的生活!但愿他的灵魂能够安息。
“喂!我的手、腿,哈!我的头都没了!到底是谁偷了!我现在是什么人?为什么我还可以看见他们?啊?他们真是吵啊!我恨不得塞住双耳,噢!我倒忘了我已经没有头了。可我却一点痛感都不曾感到。除此之外,我竟然想到哪就能到哪,非常意外。我怀疑我在什么时间里学会了瞬位术。当然,我第一时间想去的是我的卧室。穿过长长的人群和长长的丧鸣声,我终于走到了我日日夜夜都在这里度过的地方。啊,熟悉的气味。活着的时间的气味。那是一直以来的我的气味。我一眼就看出我的书被人动过,他们的偷看因为太拙劣了!不是说了互相尊重隐私吗?不是拥有个人空间吗?啊?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我非常非常生气!别让我知道是哪个下三滥的偷看我的笔记,否则,我一定一拳奉上!我走过去把打开着的书合上,却扑了个空。怎么也拿不住,像握一滴水。谁来帮帮我?把它合上?”
吉米的葬礼进行了一整晚。他留下的手机孤零零地摆在灵台上,在烧着香的香炉旁,显得格外突出。他在社交软件上发布的内容,至今还没有人能够登陆进去。有人说他生性多疑,每次退出账号一定清空密码,以防有人拿到他手机后趁机翻看他的秘密。此时,有人说手机是另一个他在世时的世界,那世界里到处是他的身影,他不在了,手机也是他一部分的尸体,应当接受死亡洗礼。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眼泪,他们很舍不得我。不过,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耐心地了解过他们的人生。我没有跟他们说出我的真实感受和对他们的期望。有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装作看书。写字,写一些我不想感受到的感觉。我找不到灵魂之所,睡梦、惯例、水的滋味都是时间的施舍。时间没有把春季带来,我用了半个世纪阳光,画了一个比较正常的我。我心的形状是一只讨饭的碗。可惜,他们救不了我。或者,是我救不了我。我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我从未到来,也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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