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无论新春是否下雪，都挡不住幼童无来由的欣喜和老者不自主的伤悲，生命的尽头和萌

芽在欢乐的日子里随一声声“拜年啦”中日渐紧迫，再加之沦为鸡肋的田地和多多少少难言的孝

顺问题，老人在生命尽头到来前都在为生活而谋求活计，日拱一卒，坚韧地朝尽头走去。

    彩绘老李，75岁

        不知为何，他们都是没有名字的人，在乡间，人一上岁数，都就变为老李头这样的称号

，在其地，从其俗，也就称之为 lao 李老头是个画画的人，准确而言，是画庙宇楼阁的人，整

个县，乃至整个省，在古建筑彩绘方面都是扬名已久的前辈，正因是前辈，价格也最高，按工

程量计费，老李是不肯吐露具体数字的，“漏价了以后不好跟人谈生意，每次都不太一样”，只

老李在谈起自己的手艺时，十分骄傲，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多数村里老人的谋生方式

就是子女的赡养外加政府的补助，他们常常不敢生病，不敢教训子女，即使新春，也可能无一

但谈到家庭，老李默默不语，朴实且充满得意的声音也黯淡了下去，妻子七年前突发脑

血栓，随后便是植物人的状态，日日需喂食，夜晚要换尿布，日复一日，但老李已经释然，并

已经迎来解脱，未出正月，妻子便已去世，老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伤感，“这么多年，我

对得起她，治病、照顾，也都是我出的钱，没麻烦儿女”，在随后是片刻的沉默，终了，是一句，“我已经到这个岁数，很快就能去陪她了”。

        当笔者临走出门时，老李坚持送我，于他而言，这是首次有人关心他是怎么想的，虽然谈的话题“不吉利”，但这种关心已经足够了，毕竟，余生只剩归处而不知来处。

铁匠老崔，74岁

         铁匠是个濒临消失的行业，但这并没什么所谓，因为老崔也是濒临消逝的人，和老李一样，老崔的妻子也有病需要照顾，但比老李幸运的是，妻子仍具有行动能力，老李还能安心干活养活自己一大家子，到了七十岁，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也不知是幸福还是凄凉，因为这一大家子，老崔是唯一的经济来源，儿子懒惰，年过三十，终日酗酒、打牌，抱养的孙子先天脑发育不足，呆傻若智障。

        但老崔很快乐，在谈话间，从无愁容，“我尽到了我的责任，我给儿子取过媳妇，他自己不好好干留不住人家，孙子虽然抱来的，但我拿他当亲孙子，即使现在这样，我没有亏待过他”，说话间，老李眼角是有泪的，因为老崔这种情况，在农村还有个称呼——绝户，尽责的活一天，“就能过年去上坟，我们家还算有个人”。

        老崔说他没有担心的事，因为有的话，会压垮自己，后代如何，他已经无能为力，照例，谈谈死亡，我们是有迷信而无宗教的民族，坟地是祖先安眠的地方，从无恐惧而言，当然，老崔是这样说的“我们家绝户了，我知道，我能做的，就是把我家那口子先送走，他身体不好，儿子不管了，管够了”，“孙子呢？”，老崔不知如何回答，只有点起一根烟来，默默抽着。

        妻子的余生，要短于老崔自己，这是他唯一的愿望了。

孝贤代表，68岁

        和上两位不同，相爷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与笔者是同族，但并非经常来往，又是来找小辈，更是令笔者诧异，原来是要作为区里评选的“孝贤子女”的代表在正月十五闹元宵时发言，相爷苦思一夜凑了一千字，得知笔者在家，坚持让笔者提提意见。

        边改边谈，谈乡村的变化，谈子女的生活和发展情况，回到孝顺上，相爷说，我母亲总说有三件事对不起我，第一件是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在三年困难时期，让我这个老大时常让着弟弟妹妹，那三年把我饿坏了；第二件事是让我上到高中就辍学，还是让着弟妹，最后就剩我一个在农村老家；第三事是弟妹忙，爹娘一直让你照顾。“母亲临终时，紧紧握着我的手”，“她是时候到了，没有病，当时是清楚的”，话至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我从没怨过爹娘”。

        只剩老父，年近九十，每次傍晚路过，经常能看到相爷拿着小马扎，端着饭碗，在街口让父亲坐下，一口一口喂老年痴呆，时常闹脾气的父亲。

        相爷这一生，为弟妹，为子女，为父母，父亲已九十，子女已成家，连属于自己的人生都不曾真正拥有过，可生活即是如此，余生已无人可指教，笔者一直希望拥有自己的一段人生，现在看来，责任未尽。

 白发黑发，70岁，68岁和47岁

        正月十六清晨，正在睡梦中，突然被几声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令人心生不满，不多时，起身探看的父亲回来，说“得意死了”，又接一句，“也算是解脱了”，解脱是指脱离苦难，不必在受苦受难，这是一个生不如死的可怜人。

        又是不知为何，婚丧嫁娶在农村是极具观赏的节目，即使正月也阻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可是这次，看的不是热闹，而是给与同情，因为得意也是绝户，妻子多年前患有子宫癌，手术后失去了生育能力，无法生育意味着没有后代，在传统观念中是很难被人接受的，但得意接受了，得意的父母也接受了，因为他们没钱再给儿子娶媳妇，看来传统观念也要建立在与之匹配的经济能力上。

        得意的父母是不能采访的，从守灵到送葬，母亲晕倒三次，这是笔者第一次在身边感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死的人向何处去？未可知，只知，生者父母70岁，68岁，如何度日？

        是日，白幡高扬。

        据民政部最新数据，我国目前60周岁的老年人口已占人口总数的17.9%，是名副其实的老龄化国家，他们只剩余生，再也挥霍不起时光，快意不起恩仇，如何对待他们呢？也许是养老的商机，也许是保健品的红海，还有可能是精准扶贫的对象，我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