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会飞的男孩,他那翱翔于天空中的轨迹在我的视野中所留下的青色阴影,至今也未曾褪色。
——献给所有无法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一
我是出生在长江北岸一个小城市里的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家搬进了小山丘下的职工大院,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许多年龄相仿的伙伴,其中就包括阿柏。
阿柏那时候的模样,作为幼儿的我没有印象。真正能记得每一个伙伴,恐怕是上学之后的事了。我是通过家长知道他的名字的。只因为阿柏家刚好住在我家对面的同一楼层,两栋楼中间只隔着不到十米宽的水泥铺就的道路,所以还隐约记得他打小就喜欢在阳台上做些手工玩意儿。后来六七岁时,也能看见他在楼顶上放风筝——是他自己做的。
我很少和别的孩子来往,穿白色衣服的人们说我是“交流障碍”。比起一群人跑来跑去,我更喜欢趴在某处向远方张望,也常常瞅一瞅阿柏家。那时候我就在想:阿柏他也许是和我一样的吧?因为他也总是独处,即使他的妈妈出现在阳台上,他也不说什么太多的话。不过,阿柏是知道我的,每每完成一只风筝就自豪地冲我一笑,并举起来展示,有时也跑到楼顶,亲自放给我看。于是我自此记清了他的模样:皮肤有点黑,眼睛不大,牙齿很白,个子似乎也要高些——他大概比我年长,因为我在同年级的同学里并不曾见过他。
不过,我从未向别人打听过这些。
二
后来,四年级的时候,阿柏已经可以做出和人一样大的风筝了,有时是硕大的一只青鸟,有时是碧绿的蜻蜓。
那年夏天,有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风刮得很猛,风声像狼的嗥鸣一样从一个远方一瞬间就滚向了另一个远方。厚重的云层翻涌着,连地上的小石块都不安得仿佛要跃起。我从那片水泥铺就的空地上走过,忽然感觉视野的边缘飞过一丝蓝色。
我慢慢仰起头,直勾勾望着天空,看见楼顶露出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那是一只蓝色的巨型蝴蝶,两条黑色的长触角晃动着,六条细长的腿攀附在楼顶。
“天啊。”我几乎要尖叫出来。它那两只宽大的蓝翅膀比两扇窗户还大,正在一上一下地扇动着,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蝴蝶借着大风一跃而起,在这阵夏天的风中盘旋滑翔,它像一只勇敢的木舟在雨夜的大海上跌宕起伏,绕着“8”字形的圈儿。
我忽然觉得这只蝴蝶的神态像极了阿柏——或许他正乘在这蝴蝶的背上呢!但我却无从确 认, 因为满天的乌云都消散了,几千几万束的光从一个点散射开,也穿透了蝴蝶透明的翅膀,使它那原本单一的蓝色璀璨斑斓,仿佛蓝宝石一般诡异而美丽。无数层深浅的变幻层层叠叠,却依然纯净清澈,连蝶翼上黑色的细纹都一清二楚。此时的蝴蝶俨然是个自由而荣耀的君主,高傲地在阳光下盘旋,不知飞过了多少轮,最后随着渐弱的风消失在天台上。
我这才发现,四周如此寂静,只有我是唯一的观众,全程观看了这场华丽的演出。我甚至忘记了我本来的目的,还一直怔怔地望着天空,直到这段回忆中断。因为实在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我也一直没有向其他人提起。
现在想来,我记忆里那巨大的在大地上飞速移动的青色阴影,恐怕就是那时留下的吧!不过,自那时起,我的梦里便没有了颜色,不知道和这有没有关系。
三
五年级时,我家搬到了多雨又炎热的南方,从此便与旧伙伴断了联络。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过去,也尤为怀念阿柏——虽然我们甚至不曾说过一句话。说来也怪,我竟从未在除了阳台与楼顶以外的地方见过他。临海的城市风大,云也尤其厚,鸟总是成群结队地,一大片一大片掠过天空,仿佛森林的碎片。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阿柏的风筝。
他们都说我变了很多,话多了起来,也逐渐学会了和别人正常地交流。不过,我也还是经常一个人看着天空。
五年级的暑假,我迫不及待地赶回老家去消夏。从前的伙伴来往虽不多,久别之后也倍感亲切。但是,唯独没有看见阿柏。
我问:“阿柏呢?”
“哪个阿柏?”小我两岁的陈却问。
“就是经常放风筝的那个,长得......“我向他们描述。
“从来没见过有谁放风筝呀。”四年级的三个男孩一起说。其中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喔,倒是有一个叫张向柏的......”
“对!就是他。”我说。
他们的脸上都显出古怪的神色。
“他是个残疾人,前几年外出都要拄拐,现在已经得靠轮椅了。他本该和你一届,但因为这,也不能上学。”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残疾人呢?那么多年,他都是在楼顶上奔跑着放风筝的啊!童年的回忆一张一张映在我的眼前。正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机械摩擦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啊呀,你......回老家来了?”阿柏坐在轮椅上,正向我们靠近。那正是我记忆里的那张脸,黑皮肤,一口白牙,高大的身躯却坐在轮椅上,反而手臂看起来非常强壮(难道真是由于双腿残疾的原因?)这样的他让我感到极大的恐惧,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陌生人。
“阿柏!”实际上,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说话。我冲过去,惊异甚至强硬地质疑他的双腿,把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包括风筝、楼顶和蝴蝶都讲给他听,并要他站起来证明给大家看看。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记错了吧。”他一脸莫名其妙,甚至还觉得我很可笑。他独自摇着轮椅走了。
怎么可能呢?难道要我相信,这不过是幼年自闭的我出于孤独而产生的幻想?不,我不相信,阿柏明明是认识我的,一切明明这样清晰!十一岁的幼稚的我坚持认为阿柏是可以站起来的,认为他只是由于什么原因而固执地坐在轮椅上。于是整个暑假我不断地去找他,向他重复我的一切记忆,强调他只不过是被某些压力与阻碍纠缠住了,劝他自己打倒这些阻碍,劝他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也可以放风筝。
说到风筝,他的眼睛“嗖”地亮了一下,但马上又黯淡了。谈话总是以阿柏的厌烦与不快告终。我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故乡。
后来也听说阿柏开始上学了,但早年自学得不好,初中的课程也并不如意。每逢回家我总要去鼓励他一番,也不忘记劝说他扔掉负担,早日站起来。当然,还是以阿柏的不快告终。我回老家的频率开始变小,似乎也因为幻想的破灭,而对阿柏有些淡忘了。
我渐渐地以为,或许这一切真的是我年少时一个荒诞的梦吧。
四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 我又可以回小城避暑。火车上颠簸的夜里我却又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的彩色的梦。
我又梦见了那片蓝,但它这一次异常地广阔且清凉。我好像身处在深海似的,抬起头却依然能透过海水看见远处太阳斑驳的光岚。那些大片大片的无法企及的蓝,它的波动却在我的手臂上留下了青色的阴影。
我向着童年的大院走去,行走在拥挤的巷道,艰难地穿过拥堵在路口的卖蔬菜水果的几十辆木板车。路过如今已经陈旧的“万德福”大商场,漫不经心地一瞥,我却发现楼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阿柏!他是站着的,而且轻轻地向我招了手。
“我就说你是站得起来的嘛!”我欣喜地喊道。但这时候,他却轻轻一跃,自由地翱翔于天际且盘旋着,然后“唰”地一声消失了。
旁边的人什么都没有看见。
跟朋友讲过之后,他们竟显出惊恐的神情,并拿给我一张半月前的报纸。
“2011年7月5日,市七中应届毕业生张向柏在‘万德福’大商场顶楼跳楼自杀身亡。”
他们说,阿柏的轮椅被丢弃在楼下,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爬上了楼顶。
我忽然记起当时似乎听见他在天空中说过的一句话:
“瞧啊,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
于是我终究没能明白,阿柏到底是由于生无所托,才能毫无牵挂地站起来去死, 还是由于能站起来而狂喜到失去了理智,以为自己可以飞而失足坠楼而死的呢?
至少,他站起来了。我想。
尾声
前两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是阿柏的妈妈写的,由我奶奶转寄给我。信中说,阿柏的腿没有毛病,他是由于幼时父母离异而产生了心理阴影,再也无法与人亲近,才伪造出残疾的假象,与别人隔开距离。阿柏的妈妈还说,感谢我为阿柏带来的那一段驱散寂寞与荒凉的童年时光,在那段无声的岁月中,我这个同样孤独的孩子是唯一一个被他请入他的王国的人。
我拿着信, 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所经历的现在不断否定着我的过去,但所有我以为是梦的,却全部都是现实。不过,谁又能证明自己所处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忽然又想起半年前阿柏的妈妈搬离这个伤心之地时,我在她家门外的垃圾堆里看见的一具巨大的残骸。
竹枝与铁丝做的骨架,包裹着蓝色塑料纸,现在想来,似乎是一只蝴蝶。
原来,阿柏真的是会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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