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纠结“书斋细语”这个文集的首篇要从哪本书开始写起,因此花了不少时间列了个书单,但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的灵感的冲动会叫我提笔写下书单上没有的这本《书简三叠》。
书简三叠,古雅的名字昭示着风雅的内容说出来不怕笑话,其实在我遇到《书简三叠》这本书的时候,我对它还一无所知。那是在2013年的炎夏,我在七八月的深圳街头走着,阳光炙烤着地面,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快被晒死的鱼。就这样,汗流浃背的我拐进深圳书城背后的某条街,钻进一间看起来是商业大厦的楼门里吹空调缓缓,而楼门里的前台服务员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就在这时,我抬眼发现二楼有一间书店。
这间书店拯救了我的尴尬,当我逃遁似的跑进书店的时候,才发现没有看书店的名字。书店并不大,也没有多少人,但空调开得凉爽,门口摆放着一台老旧的饮水机供光顾的客人喝水。书店里一个服务员都没有,门口也没有设置报警的门禁,只有收银台有一个20多岁的姑娘露出半个头顶,我走近才发现,她也和书店中大多数客人一样,安静的埋首看书。整个书店都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我不由得收敛了我的动静,轻手轻脚走到书店里面随意翻阅起来。
我已不记得那个下午,我是为何会行走于深圳街头了,可能于我而言,那个下午的意义,就是为了遇到这本《书简三叠》吧。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躺在书店的处理书籍堆里,崭新的一本,特别抢眼。那时候的我还在经营着我的网上旧书店,我的直觉促使我拿起了这本书,稍稍翻阅了一下,我便知道它被当做处理书的原因——太过于风雅,现代人恐怕很难选择这本书去阅读。但正因如此,我知道这是一本好书。流行的东西不一定好,但小众的东西,却一定有它的好。
《书简三叠》是一本书信集,是谷林先生与扬之水、止庵、沈胜衣等人的书信集。这不到15万字的书出版并发行于2005年,印数少之又少,仅有6000册,估计山东画报出版社也是一次性印刷出版的吧,所以我遇到的这一本,正是初版初印。在书的卷首,有谷林先生自己写的小序,也是这本书的成书原因。读完这一小篇序,我便知道我是很喜欢谷林先生的文风的,温润清朗,古雅端庄,特引之如下:
十来年间写过不少信。偶与几位旧友提起,都说成叠留存着。经一番分头检点,拣选了汇交在止庵处。经止庵的再整理,共得一四五通,计扬之水五十三通,止庵四十九通,沈胜衣四十三通。字数约计十三万云。
止庵写信给我说,整理“扬之水(所存)信殊麻烦”。因信上“多不写年月”,排比就须仔细查对。“不写年月”的责任在我,只是扬之水收到没加补注,以后留存又不免失序吧。
但止庵信上掉转话头又道:“麻烦一辞,似乎略有怨意,其实完全相反,觉得时有乐趣,好比科学发现一般。”还说打印以后,与原信“校对起来也有趣”,总结是“这几天过得非常快活”。
前人有诗云:“老病难为乐,开眉赖故人。”又云:“得书剧谈如再少。”圣陶先生更把晚岁与故人来回写信视作“暮年上娱”。止庵盖深会此意。这件小事如果借电话一说,岂不简省,但像来信蕴涵的那般顿挫环荡情味必致全部消失。我读止庵来信自然较之接听电话高兴,坚信他自述“非常快活”也非虚诳。
扬之水与我曾在国家博物馆共事,却不相识。她在司机班,我在文献组。以后《读书》杂志创刊,她逢伯乐,成为该刊编辑部五朵金花之一;我则自称只是它的“编外打杂工”,但去信提意见或偶寄补白小品,适巧归她处置,日久乃传闻“阁楼人语”,指说我们“知己”。鄙人预流光宠,别无胜业可言。张中行先生《负暄三话》中有她的画像,最能传神。
止庵以著撰丰茂,声闻盛播,我认为其编校功德或尤在著作之上。他所校订的整套知堂“自编文集”可供佐证。我的那本很不成器的《答客问》,承他挺身而出,加工编校,宛如“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恍然音色一新,最出望外。眼下这册《书简三叠》,又让我坐享其成,他说的“非常快活”无疑是他从自身的“非常辛勤”中萌发。
至于沈胜衣则别是一奇。我读他文字多不自报刊,几乎悉数是他伴同手简用“忆水舍笺”一般规格的大张素纸打印寄来。博观深情,自是一绝。好法书名画,每以彩色缩印于笺纸一角。对港台影剧歌咏,又独具心眼,自称有“声色之好”。以后方知他联系广泛多由网络,三年前曾寄我一份他收录的《“谷林”典故》,共计七大张,统为素所未闻。新近见告已编就列年作品共得五本,首两本下月可望出书,则无俟我在此絮叨了。
以上依照三位收信人的年齿挨个略事介绍,实皆不得要领,末后却必须补上几句,记下《书友》老总黄成勇栽植玉成的厚惠。他宽容我多年在报端哓舌,还发了代我征集书翰的启事,陆续收到寄回来的“冷藏”,使这个渐在“淡出”的糟老汉顿悟他竟被如许和洽慈祥的同调呵护在深心之中,叫他怎样始克尽其余年小有报役耶?
就是因为这篇充满民国文人风范的小序,我才读完了全书,并特意去了解了谷林先生其人,我觉得,可能没有谁比他更适合用“文如其人”这个词来形容。他果真是生于民国的,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正正好30岁,在他的朋友眼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就连谷林先生的忘年之交,也就是这本书的编者之一,止庵先生都说:
“他(谷林)就是一个读书人,读书使他成为他这样一个人。”
“先生(指谷林)除了读书,对其他欲望要求很少,他到了晚年才开始真正写作,所以他的文采没有充分展现,留下文字不多。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写出那样的文字了。”
我虽然是从《书简三叠》才开始知道谷林先生,但我读完此书,却立即补了谷林先生的《情趣 知识 襟怀》、《书边杂写》、《淡墨痕》三本。民国时期的读书人的才情与人格我向来心向往之,在现代社会,能读到谷林先生的这样文风的书,我已经感到莫大的幸运。诚如止庵先生所说,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了。
古林先生其人陈原(中国社科院文字应用研究所所长)先生说谷林是书迷,仿佛是为书而生,为书而死,是为书而受难的第一号傻瓜,我觉得这评论十分中肯,哪怕是对谷林先生的文章不感兴趣的人,读谷林先生的文字,也一定会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浓浓书卷气。有人说《书简三叠》是“其雅在外,其妙在内”,我觉得这妙并不仅仅是文字之妙,更是谷林先生的品格之妙,人格之妙,从精美老道的文字中,透出的是谷林先生的宁静淡泊,与世无争,他以读书为终生乐趣,说《书简三叠》是中国最后的尺牍,既非诳语,也不夸张。因为现在,像这样的真正的读书人已经很少了。这追名逐利的社会,于不知不觉间叫人异化,何其可怕,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书的人,已能堪称稀有了,更别说像谷林先生这样的人。
在《书简三叠》出版后4年,即2009年,谷林先生便已千古。我遇到《书简三叠》时已经太迟,我已永远无法亲自寻访谷林先生或与之通讯了,但可喜的是,我终究还是认识了谷林先生,从这本《书简三叠》中。在万千书海中,我遇到了那区区6000册的其中一册,这已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如今,《书简三叠》已不在我手中,在2014年的某天,我将其赠予了一位相聊甚欢的书友,帮这位坚信自己应该生于民国的谷林迷弥补了他独缺此书的遗憾,也算是“书赠有缘人”了。如果谷林先生尚在世,他想必会比我更激进的去找谷林先生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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