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这是一本科幻小说的短篇全合集,有意思的是每一篇都那么适合展开成更长篇的故事,其中的每一个理论、每次剧情的反转,甚至是理智与混乱的界限并不是很清晰,这种模糊混杂了清醒的认知与伪科学理论的矛盾。而很多问题看着似是而非,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实然性与应然性的冲突与矛盾。而作者的文笔却可以这么克制,用简洁的文字创造出各种世界、世界观与它的居民们。这是读后让人能思考的文字。
书摘:
《你一生的故事》
等到你刚刚学会走路,你便会每天向我证明,我们之前的关系有多么不平等。你总是四处乱跑,每次绊倒在门槛上、擦破膝盖时,我自己的身体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体好像延伸了,另外长出一条到处游走不定的肢体。这部分肢体的感觉器官传达痛觉很快,但我这个中枢却管不住它的马达,它根本不听我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生出一个自己能走动的巫术小像。这个合约是我签下的,可签约时没人告诉我这一部分。这种交易向来如此吗?
对我来说,思维意味着心里说话。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我的思维和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和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婴儿”这个词源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语的意思你可以毫不含糊地表达出来:“难受。”你时时刻刻表达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犹豫。你哭起来时会变成愤怒的化身,小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表达这种情绪。有件事挺好玩的:你安静下来时好像会发出一种光。如果有人要替这时的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他画上这轮光晕。可要是不高兴起来,你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你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产生折射改变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觉得费尔马定律古怪,原因在于它是从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角度来描述光的。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最短或最长时间完成尔等使命。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关系到物理学中蕴含的哲理。自从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这个问题写过不少著作: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以目的为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这已经接近于目的论了。
语言也和物理现象一样,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因果关系角度,从目的论角度。于是可以说,语言是发送信息的工具,因为我说了,所以你听见了;也可以说,语言使预先知道的计划成为现实。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语言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后记]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宗旨。
关于这篇故事的主题,也许我所见过的最简洁的概括出现在冯内古特给《五号屠场》二十五周年纪念版所作的简介中:“斯蒂芬·霍金认为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很有挑逗意味。但现在,预知未来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知道我那些无助的、信赖他人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人。我知道那些老友的结局是什么,因为他们大多已经退休或去世了。我想对霍金以及所有比我年轻的人们说:耐心点。你的未来将来到你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你脚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
《巴比伦塔》
希拉鲁姆和南尼向下望去。在巨塔的塔基,小小的巴比伦城已经笼罩在阴影中。紧接着,阴影顺着塔身上蔓延,像一把华盖向上撑开。一开始,它爬得不是很快;希拉姆觉得自己可以数清流逝的时间。但随着阴影接近,它变得越来越快。希拉姆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阴影已经掠过了他。他们身处黄昏之中了。
《领悟》
《除以零》
[后记]
有一个著名的公式:e^πi+1=0。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公式可以推导出什么来时,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让我详细解释一下。
我们最推崇的是这样的小说结尾:出乎意料,却又无可避免。当然,我们也知道,所谓无可避免,其实并不真的是无可避免,只是由于作者的才能,我们才觉得这种结局无法避免。
再回头看看上面这个公式。它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你很可能会无数次摆弄e、π和i的值,却意识不到其中的机关。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会觉得这个公式真的是无可避免的,它只能这样,这时你就会产生一种敬畏,好像你突然发现了一个绝对真理。
今后,也许会有人证明数学其实并不具备人们一直相信它具备的一致性,所谓数学的美只是虚幻。在我看来,世间再没有比这种事更煞风景的了。
《七十二个字母》
《人类科学之演变》
《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
尼尔虽然没有堕入怨恨上帝的陷阱,却也没有一跃而起达到敬爱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长或性格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向上帝祷告,以获得力量或安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考验,或出于偶然,或出于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迎接这些考验。长大成人后,他和许多人一样,这些事他只在晚间新闻上看看而已。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
天使下凡造成的死亡人数共计八名,其中之一便是莎拉·菲斯克。当时她正在咖啡店里吃东西。伴随着天使的熊熊烈焰把咖啡店的玻璃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击中了她。几分钟之内,她便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咖啡店里的其他人连皮肉伤都没受,但他们束手无策,只能任她在痛苦和惊恐中一声声惨叫,最后目睹她的灵魂升上天堂。
圣纳撒尼尔那次没带来什么特别的口信。天使离去时发出响亮的吼声,如滚滚雷鸣,震动全场,不过内容却很一般:一睹上帝的伟力吧!当天的八名死者中,三人的灵魂被天堂接受了,另外五人则没有。
[后记]
想到灾难,自然会联想到无辜的普通人在这种灾难中所遭受的痛苦。对于这种人,人们必定会从宗教上多方开导他。但不可能所有遭受痛苦的人都能接受这种开导,能抚慰一个人的方式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能会让他怒不可遏。想想圣经中描述的约伯的不幸遭遇吧。
我对《约伯记》有一点不满:到最后,上帝奖赏了约伯,他损失了孩子,但上帝又赐给了他另外的孩子。且不说新的孩子能不能弥补他的丧子之痛,只谈一点:上帝为什么又让他重新获得财富?为什么来这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个故事想告诉人们的基本道理之一是:美德并不一定会得到好报,好人也会遭遇不幸。约伯接受了这一切,充分显示了他的美德。可到了最后,竟然又让他发了一笔大财。这不是削弱了故事的教诲意义吗?
在我看来,《约伯记》这个故事的作者对自己的观点缺乏信心。如果作者真的坚决认为德行不一定带来回报,他还会让约伯得到那么大的好处吗?
【另,近期的韩剧《地狱公使》与本篇核心世界观与剧情设制可谓异曲同工之妙了,不知有没有渊源】
《赏心悦目:审美干扰提案风波纪实》
深层次的社会问题就是相貌歧视。数十年来,人们可以无障碍地谈论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但对相貌歧视至今仍避而不谈。然而,歧视相貌平庸的偏见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处处可见。
审美干扰镜干扰的是我们所说的联想型审美,而不是领悟型审美。这就是说,它并不干扰人的视觉,只是干扰对所看见的东西的辨识能力。
也许最明显的标准就是肌肤的光洁度。……美丽的肌肤是青春与健康唯一的、最佳的标志,在每种文化里都受到青睐。粉刺也许并不要紧,但看上去却像严重的疾病,因此我们觉得它难看。
另一个标准是匀称度。……匀称是我们的基因始终追求的目标,很难在后天发展。然而,任何一种环境压力——比如营养不良、疾病、寄生虫——都会让人在发育期间产生畸形。匀称意味碰上对这些压力的抵抗。
女孩子总是被告知,她们的价值和她们的相貌密不可分。如果她们长得漂亮,她们的成就就会被夸大;如果她们长得平庸,她们的成就就会被贬低。更糟糕的是,有些女孩得到这样的信息:她们可以纯粹靠相貌生活一辈子,于是她们压根儿就不去发展自己的智力了。
一个人的面孔总能反映出他的气质,如果说审美干扰镜会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使这种反映更清晰了。到了一定年龄,你就要对自己的相貌负责。
生物学家称之为“超常刺激物”:给一只母鸟一只塑料大蛋,它就会丢开自己亲生的蛋,去孵化这只塑料蛋。美国广告业就是用这种刺激物,这种视觉毒品来渗透我们的环境的。我们的美感接收器接收了太多刺激,凭它们的进化能力是无法应付的。它们在一天里接受的刺激超过它们的祖先一生所接受的,结果就是:外表美慢慢地主宰了我们的生活。
观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运动员竞技,你会惭愧得无地自容吗?当然不会。相反,你只会感到惊叹与羡慕;你会认为有如此杰出的运动健儿存在感到欢欣鼓舞。那么,对美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同样的感受呢?女权主义者会要求我们对这个反应赔礼道歉。他们想用政治取代审美。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成功了,就在多大程度上剥夺了我们的人性。
美不仅可以向拥有美的人提供愉悦,也可以向接受美的人提供同样多的愉悦。可是审美干扰镜运动却偏偏使女性对从自己的容貌中获得愉悦感到内疚。这是男权社会压抑女性美的又一策略,这次偏偏却有太多女性被诱骗投赞成票。
当然,美一直被用作压迫的工具,但消灭美并不是答案。你不能通过缩小人们的外表差异来解放他们。这简直就是奥威尔小说中所描写的非人性压迫。真正需要的是以女性为中心的审美观,让所有女性都对自己感觉良好,而不是使大多数女性感觉糟糕。
也许你们能够人为创造一个清一色的审美干扰镜社会,但在现实生活中,你们绝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的服从。这就是审美干扰镜的软肋。如果每个人都安有审美干扰镜,那它当然奏效,但如果哪怕只有一个人没有安审美干扰镜,那么这个人就会占其他人的便宜。
他们以为消除美有助于建立一个理想社会,这我压根儿不相信。美本身不是问题,人们滥用美才是问题。审美干扰镜好就好在这里:它让你对这个问题保持警惕。我不知道,这也许在我父母的时代不是个问题,但现在它却是我们不得不对付的问题。
[后记]
每当讨论漂亮外表会带来多大好处的时候,人们总会提起美貌带来的负担。我毫不怀疑,美貌也有不利之处,但问题在于,任何事都有不利之处,人们为什么更容易对美丽的人儿所遭受的这种不幸产生同情?比如说,和有钱人的不利之处相比,人们更容易产生同情?比如说,和有钱人的不利之处相比,人们更容易同情前者。在这里,美丽再一次发挥出了自己的魔力:即使在讨论它的坏处时,美丽仍旧可以为美丽者带来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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