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一、格律小史
二、室町的一休
唐代已经成熟的格律诗东渡日本,格律汉诗自平安时代发轫。从中国六朝时期开始,人们发现语音语调的审美规律,并运用在诗赋文辞当中,唐代诗歌继承、弘扬了这种美学形式。
一代宗师空海书成《文镜秘府论》,详述历来诗歌作法和理论,讨论句病,为后人学习唐人的格律指点迷津,格律诗很快流行于日本贵族、僧侣和士人之间。格律汉诗逐渐嵌入日本的文化生活以后,我们可以看到明治早期的“武夫”也能作工整的格律诗,江户时代的大儒新井白石甚至出身于武士家庭。
1、这里不妨欣赏日本室町时期名僧一休宗纯的绝句。这是公元十五世纪,我国已经到明代初期。
一休和尚据传是日本北朝后小松天皇的血脉,从小聪颖过人。
成年后皈依临济宗并成为传人,却对当时僧侣的种种世俗习气厌恶透顶,于是调头独往,不与同流。他的《狂云集》有一首《偶作》可见决断,恩师华叟指其不失赤子之心。
昨日俗人今日僧,仄仄平平平仄平
生涯胡乱是吾能。平平仄仄仄平平
黄衣之下多名利,平平平仄平平仄
我要儿孙灭大灯。仄仄平平仄仄平
这是首“仄起平收”的律绝,词华中规中矩,话锋却直击人心。
首句后三个字是“平仄平”(今日僧),引人注意:它原本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这种句子可能犯孤平。因为第三个字“俗”是入声,所以孤平就把第五个字当仄而平(“今”)来相救。
如果首句“平起平收”的话,按照“逢双必反”第六个字必须为平,所以不会出现“平仄平”结尾;另外首句是出句,结尾出现“平仄平”也不是对句相救的情况。
因此,格律诗首句出现“平仄平”收尾,要么是孤平拗救,要么就是“五不论”(一定条件下,句子的第一、三、五个字可平可仄)。
诗句虽像自嘲,但也点透当时弊病——袈裟下面世俗依旧。日本禅宗前有大灯国师,一句“灭大灯”听起来离经叛道,但这里一休和尚借声明志,说的是僧界积习难改,意欲破釜沉舟、彻底革新。
2、一休大师还有首禅诗,更可见他纯熟的格律功底。这是咏《虚堂和尚三转(三声)语》三首之一。虚堂和尚是我国南宋时期的禅宗大师,语录多有警句;转语是禅宗名词,指对所来机锋用自己的感受作出简短应答(《辞海》大意)。
(咏)《划地为牢底因甚透者个不过》(画地为牢的人为什么看不穿)
何事春游兴未穷,仄仄平平仄仄平
人心尤是客杯弓。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堂成就地狱灭,平平平仄仄仄仄
日永落花飞絮中。仄仄仄平平仄平
这首也是“仄起平收”,和上一首的句式完全相同,只是格律变化稍复杂些。
第三、四句原本应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但用了一个复合拗救,包括对句相救和孤平拗救。
即第三句的“狱”当平而仄,需要对句来救,第四句的“落”也犯孤平;二者救法一样,即第四句的后四个字要形成“平平仄平”的结构。
诗意是说,功业与毁灭全在无常,人心又何必畏手畏脚?好比花事瞬间摇落,在日光里这不过是春色一帧。
3、如果不是以汉语为母语,并且生活在比较好的文化环境当中,写出这样锋芒闪亮、诗趣盎然而又合律的句子是非常难的,现代生活就是例子。由此可以想见语言不同的邻邦诗人,写出的格律诗不逊于国人,是很令人敬佩的。
日本汉诗里多见中国古代风物的描写,京都过去叫洛阳,它和奈良的城市布局都以中国古都为蓝本,名园也模仿唐宋景观,加上引中国典故、古诗颇多,汉诗的规律、意境和赤子情怀都与中国旧体诗趋同。单看一首,难分汉和。
汉诗成就如此之高,很大程度源于不少大诗人就是儒学名家,尤其是江户时代幕府将军对儒学的推崇,通过朱舜水、心越和尚这样杰出的明清人物传播教授,儒学、艺术的精进助推了江户时代的汉诗蓬勃。
4、当然格律诗并非为格律而作诗。格律是让语言优雅、富有音乐美感的工具,近古的韵书、唐宋诗句的用词都可以规范、营造优雅的意境,使格调近似唐宋。
不难想象,日本汉诗如果不是借助格律,纯粹用古体诗的话难以取得这样显赫的成就,汉诗也不会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空海大师甚至在归国后修改了年轻时的诗作,使平仄更符合韵律的规定(注)。这证明了格律的科学性,这也是诗人对它的自觉选择。
诗作的核心魅力固然在轩昂激越的警句,它也由雅致、灵动的意境引出,这样的书卷气氛围源自精绝的遣词与合乎审美的韵律。
好比法书佳作的气宇是其灵魂,但也须来自优雅、灵动的书卷气才和谐,而这种气质同样需要笔法(筋骨)与板凳功(入体)的积淀。
注:徐臻:《论空海入唐对日本汉诗的影响与意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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