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铺着黄云,地上勾兑金银,山林又沉入一片空寂。待见不到四人身影,江湛才将目光转向女孩。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里,心中焦灼,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结局。我是妖,他是和尚,女孩心里忐忑不安地想到,但他也是人,我杀了人,他会不会杀我?
她又在心里摇摇头,不对,他说过出家人不杀生的,之前是我想错了,他一直在救我。
女孩刚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随即又想到,可他拿走了我的妖丹。
但他拿走妖丹也是为了救我。不过救我只传授神功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取走我的妖丹送人?女孩心里突然升起个不好的念头:那另外一半妖丹他会不会不还我了,自己拿来修炼?
心里正在七上八下,近处传来轻微的踏雪声,她听在耳里竟觉着些安宁,这几天经历了太多生死,此时心弦莫名地一松,一股浓烈的困意袭来。
眼皮越发沉重,听得步伐声越来越近,已逼到耳边,她抵抗着睡意,最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明是疑问,又抱希望:他是好人吧?
好像有人蹲了下来,女孩竭力睁开眼睛,一张不展喜怒的脸庞映入眼帘,墨眉似新绘,明眸剪秋水,浅绛薄唇,面容清朗。女孩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救命恩人,觉得他比涟江边的那些女人都好看。
她紧紧看着江湛,迫切地想要表达谢意,却只是动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浑身的疼痛虚脱榨干了她全部的力气,女孩心里焦急,却见那和尚好像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脸上泛起微笑,高兴道:“无需谢我,施主你内伤最重,不可再有动作。”
这话似曾听过,她突然松了口气。江湛说完,便将女孩从地上抱起,她半身是血,身下的积雪被浸染出成片的殷红,望之触目惊心。
女孩躺在怀里,气息奄奄将灭,没走几步就昏睡过去。江湛脚步平稳,抱着个人在山林里仍是如履平地,不久就转到路上。
待他回到庙时已快到日中,火堆里仍有火星残存。女孩早已睡熟,江湛把她放在角落的草垛上,将余火引燃后才盘坐下来。他并指往女孩脉上一搭,一股极寒的内力顺着经脉从她体内倒灌出来,还试图蹿入江湛体内。
江湛连忙收回双指,感觉指尖发凉,竟好似被刀割了几下。
“啧啧。”
他惊叹出声,见女孩的面容在火光照映下如同覆着张金纸,心里不禁感概,这寒力竟如此狠辣,幸好自己已经出禅,不然被这寒力入体恐怕只会比她更惨。
江湛深深皱起眉头,小施主全身有四处刀伤,但躲避了要害,并不致命。相较之下所受的内伤更为严重,黑群曾说是他打了一掌,那一掌他注入了黑冥劲力,虽然只震伤体内脏腑,但这股内力却冰寒至极,极难对付。
小施主妖丹性属阴寒,虽然不能靠自己驱除寒力,但也正因此能够承受这股寒力从而活到现在。
原来如此,江湛想明白了,低头瞥见自己双袖与前身都粘满鲜红的血迹,他又往草堆上看了一眼,一小股融化了的血水正沿着干草滑向地面。
他有一瞬的迟疑,师父曾说:一切因,皆是果。既然善因生善果,那恶因自是生恶果。小施主杀人乃是为恶,却能在危难之际遇到我,为何她反而能获善果?
小庙外晴空万里,金阳格外热烈,江湛打消了念头,佛祖既让我度她,自有度她的理由。
他伸手在袖子里一抓,一个白色小罐子出现在手里,将它放在地上,又这样连摸了四五回,十来个瓶瓶罐罐就这样被摆成一排放在面前。
江湛又伸手从身后一掏,拿回来时手上竟多了个不大不小的青灰色包袱和一个白色布袋,打开一看,包袱里装了只铁钵盂,三套灰色僧衣。
而布袋里装了几株兰草,兰叶细长若挑,凝绿醒神,根茎如同去衣柳枝,直长无须,润泽莹滑。
此兰名为大净阿那寒叶兰,叶触及太阴,根入手觉温。其叶外用可消肿,止痛,退热,止血,视之可明目益智,祛邪安神,咀嚼吞食可退热,可祛除蛛蛇虫蚁类阴寒毒;其根内服,护心脉,补五脏,具活血,催血,生血之妙。
大净阿那寒叶兰治效甚奇,有“静蓝圣药”的美誉。更是只生长于静蓝雪峰之上,九年生一叶,江湛使用的这株大净阿那寒叶兰,叶环生两层,整整一十六片,生一百四十四年。
江湛把兰叶折成小断放进钵中,再放入小把干净的素雪后取了根木棍捣碎。面前的柴火不觉间越燃越旺,热浪升腾,整座庙里如临夏日。
江湛又把全部药罐一一摆在女孩身旁,一手持着钵盂,一手立于胸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慎重地道:“南无阿弥陀佛,救人一命,乃胜造七级浮屠。小施主,贫僧这就得罪了。”
他说罢便跪在女孩身边,先是念诵一通去病咒,后来又加持一小段净心咒。一切准备妥当,这才轻轻捏开女孩喉咙,把捣碎的兰浆倒入嘴里。然后取来一件干净的僧袍盖住她身体,对昏迷的女孩说道:“阿弥陀佛,不得已为之,小施主日后莫要怪罪。”
随后双手探入,褪去了女孩衣裳,再用僧袍将她裹住扶她坐起。解开后背一看,女孩皮肤莹白细腻,娇稚的后背斜布一道刀伤,伤口狭长,深入寸许。
江湛拿起一个小白瓶,瓶里有药液晃动,打开时从瓶口散出缕寒烟。此液色似牛乳,冰凉通透,内结细鱼籽般的冰粒,名冰莲凝霜液,具消热镇痛之效。
江湛支开伤口,将药液从上部灌入,洗净内里凝结的血块,伤口内的残血也被冻结在冰粒上,乳白的药浆带着鲜红的血块与血渣血冰泊泊流出。
这小小药瓶竟也有玄机,装着的药液似乎无穷无尽。直到流淌的液体归复纯净不再见红,伤口才是清理干净。
他继续在伤口上涂抹一层洁白的药末,此药名为琉璃清净土,粉末色似洁云,质若晚霜,莹莹有流光,可生肌合创。之后再轻抹上一薄层无色胶露,此露初用时无味,敷于肌肤之上,方渐发暗香,香清气远如莲,名为瑞莲生香露,能玉肤雪肌,使愈后无痕。
最后,他从包袱里取出件洁净的僧衣撕破,将捣烂的兰叶按在伤口上包扎完毕。
江湛长呼了一口气,轻轻将女孩放躺回草堆上,她昏迷许久,脸色仍有些发白。
江湛未停,继续掀开僧袍一角露出女孩腰身,发现腰上伤口极深,再进些许就伤及肠腹,自己也治不了。他如此又处理完腰肩两处。三处伤口已经妥善处理,但小施主胸前还有一处,这可如何是好?
江湛跪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看着这个女孩儿。她胸前伤势严重,触及心脉,冰莲凝霜液药性甚寒,她体内更是还藏着一股寒力,我内力护持不住,直接施用只怕小施主不能承受。
江湛眉梢紧皱,正在想如何化解冰莲凝霜液的寒性,却突然想到剩下的大净阿那寒叶兰根,呼了口佛号道:“阿弥陀佛,南无诸佛诸菩萨护念!”
他迅速折断兰根放进钵中,添进些融化的雪水,又从火堆里引出些火炭,搭起几块石头将铁钵架在中间烧煮。
早晨烧的那堆火势头已经减弱许多,但燃烧的火炭仍然白亮。没过一会儿,钵里已开始咕噜作响。
处理外伤费力费时更是费神,金阳早过了正中,即便江湛是修行之人,此刻一身力量仍旧充沛,但精神气却是有些匮乏。
江湛又拨弄了会儿火焰,一早上的仔细疗伤让他也显得萎靡,这时停下来竟觉得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噼啪”声中火势渐渐又起,往钵里再次灌满水后,江湛便是安静地打起了坐。
夕阳西下,阳光平直照入小庙。门扉外天际血红,气清空明,垂在林边的残阳颜色如烬。
江湛忽然间心生感触,但不知云何,听着钵里呼呼沸腾的水声,水还有半钵,兰根不见,已是全部消融到水里。他前后一共往里注水四次,煮了近一个下午才将兰根化尽,但是必须将最后的水份收干,兰髓才能显露真容。
钵内的水沸声逐渐微弱,蒸烟淡淡袅袅,江湛望了一眼夕阳,只见红的更加通透。他依旧没能寻回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江湛再次合上双目,回想《药师五千五百法门去灭业障经》中关于兰髓的描述:大净阿那寒叶兰之根,恒河水泽,入水煎,水尽,兰髓出。
其上如是说:兰髓,恒河水,味微甘,清如水,温如水,闻如水,触如水,重如水。烧,不热;冰,不寒;服之涤心,净除诸业障。
水汽不再升腾,钵内沸声终究还是止息,只留下一小滩静寂的兰髓。江湛正在闭目回忆佛经,突来的安静倒是唤醒了他,他抬目远眺,正是残阳尽数沉入西山的瞬间,江湛清晰地感觉到一张夜帘在此刻从天滑落。
世界在瞬间陡然变了个样。如果投石激起的波澜消散,水面归复平静,江湛在想,自己的心绪怕是这天地间仅存的涟漪。佛心空净,就是我现在这样吗?念及此处,他停滞许久的修为竟在这一刹那向前突进了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啪!”地炸出一串火星,空气又开始流动。江湛回过神来,火苗竟然已经奄奄一息。
重新引燃的火焰将四周昏暗驱散一空。他取过钵盂,钵底滩着一小片水,这便是兰根所化的兰髓,据说乃是恒河水泽,一滴一恒河,每一滴兰髓都是一条无尽恒河,所以如何烧都不热,如何冰都不冷。
小施主气息仍然微弱,伤势却一拖再拖。江湛喂女孩服下兰髓,一股清热的暖流盘旋在女孩心脉,又随着血液流动至受损的脏腑。
江湛紧闭双眼,小心翼翼地揭开僧袍,第一次觉得处理外伤这么棘手,唯恐坏了自己修来不易的佛心。
他口里不断念诵着各位佛祖的名字,可惜诸佛远在西天,竟也奈何不了这只小鹿。江湛眯开一只眼,庙角里亮如白昼,熊熊火光在摇曳映衬着,女孩十二三岁模样,年华尚在豆蔻之内,胸部微妙起伏,犹似堆赋在红梅上绰约的白雪,妙姿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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