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 王小波
考虑伦理问题时,想替每个人都想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说这是我的一得之见,然后说出自己的意见,把是非交付公论,讨论伦理的问题时也可以保持良心的清白。
我年轻时所见的人,只掌握了一些粗浅(且不说荒谬)的原则,就以为无所不知,对世界妄加判断,结果整个世界都深受其害。
我开始得太晚了,很可能做不成什么,但我总得申明我的态度,所以就有了这本书——为我自己,也代表沉默的大多数。
一、我是哪一种女权主义者?
社会主义女权向社会寻求保障的同时,也就承认了自己是弱者,这是一个不小的失策。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得到较多的保障的人总是值得羡慕的—我年轻时,大家都羡慕国营企业的工人,因为他们具有保障,但保障和尊严是两回事。
亘古以来,人类在性和性别问题上就没有平常心,开头有点假模假式,后来就有点五迷三道,最后干脆就是不三不四,或者是蛮横无理,这些错误主要是男人犯的——这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但和后现代女性没有丝毫的相近之处。
作为一个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权主义,并觉得这就够了,从这种认同里我能获得的一点平常心,并向其他男人推荐这种想法,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并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优越,也并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高明。
一个女孩来到人间,应该像男孩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想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亲,我也别无所求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5年第12期《健康世界》杂志。
二、男人眼中的女性美
大贤罗素说: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很可惜,事实不是这样,有人生来漂亮,有人生来就不漂亮。
对于妇女在外貌方面的焦虑情绪,男人的平常心是一副解毒剂。另外,还该提到女性主义者的看法,她们说:我们干嘛要给男人打扮?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也有点过激,假如修饰自己意味着尊重对方,还是打扮一下好。
三、有关“伟大一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这些梦想不见得都是伟大事业的起点。鲁迅先生的杂文里提到这样的人:他梦想的最高境界是在雪天,呕上半口血,由丫鬟扶着,懒懒的到院子里去看梅花。
年轻时,我们有过很宏伟的梦想,伟大一族并不是空想家,不是只会从众起哄的狂热分子,更不是连事情还没弄清就热血沸腾的青年,他们相信,任何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成真——换言之,不能成真的梦想本身就是不美好的。
假如事情没做错,那是做的不得法;假如做成了,却不美好,倒像是一场噩梦,那是因为从开头就想的不对头。不管结局是怎样,这条路总是存在的——必须准备梦想,准备为梦想工作。这种想法对不对,现在我也没有把握。我有把握的只是:确实有这样的一族。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2月21日《南方周末》
四、有关“给点气氛”
活在某个时代,持有我这种见解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就经历过这样的年代——书书没得看、电影电影没得看,整个生活就像个磨得光秃秃的母猪架子,好在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发牢骚——发牢骚就是架子上残存的一撮毛。大家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人人妙语连珠,就这样把麻烦惹上身。
我常听人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人对现实世界有这种评价、这种感慨,恐怕不能说是错误的。问题就在于应该做点什么。这句感慨是个四通八达的路口,所有人都到达这个地方,然后就此分手。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10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
五、生活和小说
因为生活对我来说,不是算草纸,可以说撕就撕,所以到后来我不再上山下乡时,已经老了好多。但是我的生活对于某些人来说却的确是草纸,可以拿来乱写乱画,其实我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
我们不妨把过去的生活看作小说,把过去的自己看作小说中的人物,这样心情会好很多。因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从假命题开始的推理,不能够认真对待。如果这样看待自己的过去,就能看出不少可歌可泣的地方。
六、李银河的《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
李银河博士的书中,对于在性爱婚姻等方面处于非主流文化中的人给予一定的重视。比如对于自愿不育者、同性恋者、独身者、离婚者等都有专章述及,这绝不是为了猎奇,也不是对上述做法表示赞同,而是出于对社会学、人文学的一贯态度,也希望读者对于除自身所持的观念所处的文化外,别人的观念和文化有所了解,这正是现代社会学、人文学所希冀的社会。
*《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李银河著,1991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七、用一生来学习艺术
有位作家朋友跟我说他很喜欢《情人》那种自由的叙事风格,他以为《情人》是信笔写来的,是自由发挥的结果,我的看法则相反。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第一次读时,你会感到极大的震撼,但再带着挑剔眼光重读几遍,就会发现没有一段时经不起推敲的,从全书第一句“我已经老了”给人带来无限的沧桑感开始,到结尾的一句“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去”带来的绝望的悲凉,感情的变化都在准确的控制之下。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创造。
我没有读过大学的中文系,所以孤陋寡闻,但我以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为了这些我知道的,我要感谢杜拉斯,感谢王道乾和穆旦,他们是我真正敬爱的人。
八、与人交流《未来世界》得奖感言
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除了我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
九、《怀疑三部曲》序
我认为没有智慧、性爱而且没意思的生活不足取,但有些人却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一切,他们还说假如有什么需要热爱,那就是这种生活里的规矩——在我看来这种生活态度简直是怪癖。
至于性,弗洛伊德曾说过:它是一切美的来源,当然要想欣赏美,就不要去专注于性器官,而是去欣赏人对别人的吸引力,我可以说服别人相信智慧是好的,性爱是好的,但我没办法说服一个无趣的人,让他相信有趣是好的,有人有趣有人无趣,这种区别是天生的。
在我的小说里已经谈到了我的人生态度,我想这应该是对人类或者对中国人人生态度研究的宝贵材料,假设大家都像我一样坦白,我们就用不着推己及人,而且在于未来,坦白不光是浅薄而且是勇气,这些话于一本小说来说,只是题外之语,大家在小说里看到的,应该是有趣本身。
十、关于格调
所谓文学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一种文化,这是一种特殊的混沌,大家带着各种丑恶的心态生活在其中,这些心态总要流露出来,这种流露就是写作,假如这指责是成立的,作家们就一点正经都没有,是帮混混。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说过这个意思: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十一、欣赏经典
但我认为对一部作品不停的欣赏下去,就会遇到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你听到的是音乐,看到的是舞蹈——简言之你是在欣赏艺术。在第二个阶段,你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物体在移动,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物理过程。在第三个阶段,你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最终体会到芭蕾舞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不过是物质存在的形式而已,从艺术到科学再到哲学,这不过是个返璞归真的过程。
经典作品是好的,你看的次数不可太多,看的次数多了不能欣赏到艺术——就如《红楼梦》说饮茶,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驴了,当然不管是品还是饮驴,都不过是物质存在的方式而已,这个没有高低之分。
十二、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
科学和艺术的正途不仅不是去关怀弱势群体,而是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使最强的人都感到受了冒犯,那才叫做成就。
十三、饮食卫生与尊严
假如一个人在生活条件和人际关系上都能感到做人的尊严,他就按一个有尊严的人的标准行事,像个君子。假如相反,他难免按无尊严人的方式行事,作出些小人的行径。
十四、写给新的一年(1996)
我们读书、写作——1995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样提到过去的一年,带点感慨的语调,感慨生活的平淡。过去我们的生活可不是这样平淡,在我们年轻时,每一年的经历都能写成一本书,后来只能写成小册子了,再后来变成薄薄的几页纸。现在就是这样一句话:读书写作。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远离了动荡,另一方面我们也喜欢平淡的生活,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够了。
十五、写给新的一年(1997)
据我所见,诀窍和真正的知识是不同的,真正的知识不仅能说明一件事应该怎么做还能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而那些诀窍呢,从来就说不出为什么,所以靠不住,能使人变聪明的诀窍是没有的。
十六、工作与人生
根据我的经验,人在年轻的时候,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决定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在这方面,我倒没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干什么都可以,但最好不要写小说,这是和我抢饭碗,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写,我也没有理由反对。总而言之,干什么都是好的,但要干出个样子来,这才是人的价值和尊严所在。
坦白的说我也解释不太清楚,只能说,假如我今天死掉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司汤达一样说:活过、爱过、写过。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说不出来的结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E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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