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去了上海和杭州。
从刚刚确定下行程的时候,就有一些人说希望能看到我的游记和旅行感悟。到现在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却也未曾听他们再提起过。或许他们是忘了,或许他们只是不想催促。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给予我的肯定与善意。我都记着,都感激。
回想这次旅行,还冒着热气,从头到尾都是惊喜。
先是同行的两位姑娘。
一位是之前两篇随笔里都有提及过的汤圆小姐。她是为数不多,从中学至今对我不离不弃的闺蜜之一。因为母亲体弱无人照料,大学毕业后她便回了家,在本地税务局做会计。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带我吃饭逛街,不怕麻烦,不厌其烦。在我面前,她常自称女汉子。的确,她力气大,几斤的轮椅和几十斤的我不皱眉头,抬手就走;心也宽,听不懂我说什么时,就笑着让我一遍遍重复,不急不恼。可实际上,她瘦瘦小小,总被误认为是高中生;性情也温和恬静,讲话轻声细语,待人周到有礼,是枚标准的软妹。只不过,与我相处,她不得不隐藏起小巧玲珑的软妹属性,变身女汉,身强力壮,能抬能扛。这次出行,也是她牺牲年假,毅然坚持,才有望促成。所以于她,不止有感谢,还有多年形成的依赖与亲近。
另一位,是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只在微信偶尔问候、互相点赞的好友。向她提议出行,是完全心怀侥幸的,可没想到,却被她一口应承。问她,想在这篇游记里叫什么名字,她说随意。随意的随,随意的意。可我觉得这名字跟她太不相符,她偏爱许多特定的事物,比如大红色、米奇......在机场碰面那天,她穿了件红大衣,戴着顶小红帽,像要去参加圣诞趴那样兴高采烈朝我挥手。记得高中时期,她也是那样兴高采烈,每天都热情满满地跟每个人问好;放学偶尔会陪我走一段路,跟我说她暗恋的男生,向往的大学,说以后有钱了就带我去旅行,结婚了就带着丈夫和孩子来看我......不知,她那般爽快同意与我的出行是因为还记着当时那些稚嫩承诺,还是因为她骨子里那股对旁人毫不吝啬的热情。但无论因为什么,都是她给予我的,最好,最深重的情谊。
与其说她们是两位姑娘,不如说,她们是两位女侠。揣着侠肝义胆陪我上路,披荆斩棘,排除万难,不问回报,不求善果,只为一份情义,一句承诺。
临走前几日,昌吉的小姨乔迁新居,邀请外婆、舅舅们去作客。一家人商定,在我出发那天一同上路,顺道儿为我送行。
登机时间是下午的四点半,从沙湾到乌鲁木齐机场需要三个小时。本以为十二点走就好,然而收到消息,头屯河交通堵塞,没两三个小时根本过不去。于是没到十点,一家人就急匆匆上了车。
果不其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三点。母亲托运完了轮椅,又跟两位姑娘托付我。告诉她们我的证件、吸管、纸巾在包的哪个位置;冷了热了该给我换什么衣服,以及一长串的,表示感激的话,再三确认没有遗漏后,才笑着跟我们告别。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上一次我去海边,她也是这样事无巨细地将我托付给别人才放心离开的。也许,做残障孩子母亲最难的,就是同一件事,要做几百次,几千次。而她,把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几百次,几千次的事,耐心地,毫无怨言地做了二十年。
幸而,两位姑娘并没有沉重模样,说说笑笑带我过了最后一道安检,上了飞机,一路聊学生时期的趣事,困了便睡。看着舷窗下的山脉与云层,已不似上一次兴奋,只觉相较于陆地移动的缓慢感,又使人有时间凝滞的错觉。后座是一对带着一个一岁左右小男孩的年轻夫妇,妈妈的声音很好听,和孩子一样奶声奶气地讲故事,做游戏,吃东西时会温柔地解释每样食物的味道,让孩子自己选择,而没有理所当然地自作主张。难得遇见那样能更接近于朋友的亲子关系,有趣,亲密,又平等。
落地半小时后,我似乎就理解了所谓上海人的清高与骄傲。从机场内外硕大精美的广告牌,到通往市区的大小街道上高耸入云,璀璨斑斓的商场、大夏,无一不标示着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的繁盛和强大。
预定的住处是家庭式公寓,在淮海路,属市中心。一路大多是高端品牌店,两边的树都裹着金色的彩灯,挂着小灯笼,奢华而温馨。出租车司机是本地人,很快带我们找到住处。那是栋半新的居民楼,院外种着些树,立着个不知什么用处的铁架,偶有野猫穿梭的身影;暗红色的墙面颇有年代感,楼道里晾晒着各家的衣物,让人联想起许多作家笔下拥挤闷热的筒子楼。
房间是复式的,一楼是客厅,洗手间,二楼是里外两间卧室。两位姑娘将外面床相对较大的卧室让给了我。放下行李,我们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些吃食,回来吃完,确定好第二天的行程便早早睡下。
这晚,又像去海边的第一晚一样,辗转反侧,扶枕难眠。还不时听见流水、撕扯塑料袋的声音,不由脑补起看过的灵异故事,怕极了,又不好叫醒两位姑娘,只好硬着头皮闭上眼等待睡意临幸。
隔天大早,第一件事就是跟两位姑娘说起夜里听到的声响。她们一个在与刘海作斗争:“哦,是小老鼠啦,偷吃了牛肉干。”,一个忙着画眼线:“内地就是这样的,习惯就好。”那口气,轻松得根本不像在说公寓可怕的老鼠,而是在讨论自家可爱的宠物。我低头看了看丢在垃圾桶里包装袋上有几个圆形齿印的牛肉干,倒吸一口凉气,逼着她们发誓老鼠不会爬上床、不会咬人否则各胖三斤,才勉强压制住换住处的念头。
第一站,是迪士尼。出公寓不过七点,上海却是苏醒许久的模样,车流人群,各赴其事,喧嚣而匆忙。天气似乎并不怎么欢迎我们,阴阴沉沉,飘着小雪。终于找到北方的冷跟南方的冷有什么不同:北方的冷像水蛭,残忍生猛,直往骨头里钻,将人体内的温度迅速吸干,使其无从防备,分秒难挨;南方的冷像蛇,轻盈柔弱,只在肌肤上缠缠绕绕,让人即使在户外待很久也能跺跺脚,忍受下去。
从淮海路到迪士尼,需要大约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在路口拦的士时,汤圆小姐冲我眨眨眼:“感觉到什么没?”说罢,指了指我的脚。我把脚从轮椅上放下来,感觉到地面隆隆震动,于是大声答她:“地铁!”
在路口来来回回晃了几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一辆的士。司机亦是本地人,双眼通红,急躁多话,说自己是二十四小时待班,常常睡不足吃不饱。无数楼宇、立交桥在车窗外迅速倒退,处处恢弘气派。然而忽然明白,这恢弘气派的背后,也有很多如这位司机一般的人,过得狰狞狼狈,如精卫,如蝼蚁,为自己挣一餐饭,也为这城市的安稳出一份力。
下了车,便看见大片大片的人朝同一方向涌去,多是家长带着孩子,也有不少年轻情侣。虽然每个游玩项目的入口都大排长龙,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童年时简单的欢喜。城堡,人偶,海盗也无疑是助长英雄梦,滋养少女心的。两位姑娘全程尖叫着“好可爱哦”,不断抱着各自钟爱的玩偶合影,我在一旁一面嘲笑,一面暗暗祈祷二三十年后的她们,也依然能够像此刻一样,被五彩梦幻的事物所打动,有颗永远生龙活虎的少女心。
由于没有参与游玩项目,节省了不少时间,从迪士尼出来的时候才刚过中午。两位姑娘见未到高峰期,便决定带我乘一次地铁。返回住处,一共要坐三站路,所需车程跟乘的士差不多。初次搭乘,感觉地铁应该像地面上的公交车,很晕,很快,很挤。大部分人都在低头看手机,也有的闭着眼,将头靠在车窗,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因为人流量相对较小,另外两个地铁站没有无障碍电梯。两位姑娘便一个抬轮椅,一个搀扶我,踉踉跄跄地走上走下。为了缓解她们的疲惫,我请她们在公寓附近一家很贵的火锅店吃了午饭。而后逛了逛周围的小店,便回了住处。兴许是前一晚失眠,又起太早,竟也忘了老鼠的阴影,很快就沉沉睡去。
虽说这次旅行是两位姑娘利用年休促成的,但时间还是很紧,加上往返的天数也不过短短五天。之后的两天,分别去了南京东路和静安寺。
南京东路,我们基本用“逛吃逛吃”模式走完全程。欧式建筑很迷人,网红小吃很胖人。两位姑娘在美妆专柜前如痴如醉,流连忘返;而从没化过妆的我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有如文科生看代码,头昏脑涨,哈欠连连;只在逛美食区时两眼放光,精神抖擞。由于我不方便过隧道,便只在外滩远远地望了望东方明珠。步行至外滩的时候,已是入夜。那座粉红塔,被银行、商场、酒店、写字楼零碎灯光簇拥得娇媚而耀眼。黄浦江的江面在夜色里深邃又宁静,只有轮渡划过,夜风吹起偶尔掀的起丝丝褶皱,泛着让人战栗的寒气。那晚回住处时,遇到了可以说是这次旅行中最大的困难:被拒载。可能是晚高峰的缘故,许多即使亮着空车牌的的士,见有轮椅便不肯逗留,两位姑娘在路边站了近半小时才拦到一位愿意停下来的车。车内, 她们不断呵出热气暖着被冻红的手,我深感内疚,小声跟她们说对不起,她们反倒笑笑安慰我:“哎呀,遇到这些问题很正常,决定带你出来之前我们就做好心理准备啦!”
而静安寺,不了解历史的人或许会觉得它很有荒诞色彩:一座庙宇,不建在深山绿林,而伫立于车水马龙之间,每天受人声、尾气侵扰,檀香味儿都淡了几分,哪儿还有什么佛教的庄重与肃静?但想起外婆说,佛在哪都是佛,不因净土而增灵,亦不因闹市而失威,只秉持善念地存在于有此信仰之人心中。那么,信仰它的人们,该将它看作是一根定海神针,感激它不动声色地庇护着这片街区,以及,它赐予心中的小小祥和与安宁。静安寺附近有家出名的连锁餐厅,在那里吃午了饭。邻座是对中年夫妇,他们只点了一份简单的套餐,却吃得很热闹,男人不时把自己碗碟里的菜夹给女人,给她递纸巾,倒茶,不断跟她说着些什么,女人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被逗笑。我们差不多同时买单,男人结完账,牵起女人的手走出餐厅,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背影衬得又瘦又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对背影,忍不住想,如果没有生病,我应该也能在这样的城市找到一份忙碌却体面的工作,然后遇到一个普通却温暖的人,跟他一起吃这样一顿简单却能笑出声的午餐,平淡地生活,平淡地老去。
最后一天去了杭州。去杭州,是汤圆小姐临时提议的。她说,去杭州只需要两个小时,花两个小时多去一个城市是很值当的事。由于没有事先商量,随意有些不大乐意。我用勉强算得上撒娇卖萌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她却也纵容笑笑点头应允了。若在平时,我是绝不肯如此为难他人的,但“多去一个城市”于我,着实是个无比巨大的诱惑。因为不知道这次旅行结束之后要过多久,自己才能多去一个城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去一个城市。父母渐渐年迈,朋友们也大多结婚生子,即使愿意陪伴,也是有心无力,难以实现。所以别说多去一个城市,就是多待一个小时,对我,都是千金不换的良机,有失无回的运气。
自由行花费较高,我们便找了旅行社,报了一日游的团。导游三十多岁,圆脸,浓眉,有些像亲切版的沈腾。人也善良温厚,一路帮着两位姑娘搀扶我;讲解的内容大部分跟消费相关,历史人文却也说得精彩。
杭州,就像连续喝了几天琼浆玉液后,一杯清淡,却能让味蕾放松休息的茶。我们坐船在西湖上匆匆看了看没有残雪的断桥,没有印出明月的“三谭”,没有许仙守在门前的雷锋塔。而后参观了岳飞墓,墓前有小店出售白菊花,供游客祭拜。岳飞的事迹从小听,并无太多感触。反倒是看着秦桧和妻子王氏跪着的铜像心里生出些难过:无论是替君代罪,还是为一己私欲,这样数百年的责罚都未免过于漫长了些。
在上海逗留的最后一晚,想起还没吃一吃正宗本帮菜,便去了小南国。菜式偏甜,北方的孩子自然觉不出其中妙味。食客们多是些穿着考究的老人家,说的是本地方言,吃得缓慢而热闹。也许来这里,他们不是为精致的菜肴,而是为浓厚的情怀。
回程的飞机是早九点,连续四天的匆忙而紧凑行程让两位姑娘疲惫不已,上了飞机她们像是松了口气,昏昏睡去。看着她们略显憔悴的睡脸,觉得真抱歉,也真感激。感激她们带我游山玩水看世界:感激她们愿意把我的愿望当做自己的事来尽力实现:感激她们让我苍白空乏的生命里有多了些大风景,好回忆。
落地,坐舅舅的车回家。一路是空旷的田野,光秃的树,低矮的民宿,与早上大厦高楼,满目恢弘的光景截然相反。然而,却莫名感到心安。想起某部剧里的台词: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房间更让人无聊了;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房间更让人自在了。
也许此后,我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惊喜,自在地过一生。也许,有惊喜的,都是路途,能自在的,才是归宿。
我的归宿,是这座小县城,是父母,是一间十几步就能走完的房间。他们没有傲立的楼群,没有彻夜的霓虹,而我却能够如此真切,自在地爱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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