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174517」这个标语在欧洲人的眼里并不陌生，它在1992年罗马街头反对「新纳粹主义」的游行中第一次出现；在1994年米兰庆祝脱离法西斯49周年的日子里再次现身，颇为抢眼。
「174517」是意大利国宝作家普里莫·莱维在「奥兹维兹集中营」的囚犯号码。普里莫·莱维这么写着：「我的序号是174517；我们被命名了，我们左臂上被刺上数字，至死将带着这个烙印。」集中营的号码并非随机编写，它们代表次序性，号码的区段，表明着所属民族与出身，例如30000到80000号是波兰犹太地区的人，116000-117000显示你来自希腊萨洛尼科；号码的大小，是先来后到的顺序，也是存活下来的证明。
存活的机率多渺小呢？与普里莫·莱维同一列车往集中营的人约有650人，只有95个男性和29名女性被编入集中营，成为劳动力。这种以年龄、体态的判断方式，到后期更简易了，一列车到站时，车厢两边的门同时被打开，往一边下的人进集中营，往另一边下的，则进了毒气室。普里莫·莱维在书写劫后返家历程的《再度觉醒》中写道，在由俄国人管理、暂时收留病患的医院中，他碰上了29名女性中的一位，她们仅有5人存活；普里莫·莱维这边的男性，存活数字更低于此。
今天想推荐的这本书是《这是不是个人》，这本书是普里莫·莱维在奥斯维尔集中营的回忆文字，叙述了其11个月挣扎求生的纪录。这份记录既是对人类可能犯下恶行的见证，也是对因种族歧视，无辜逝去者的致意。
这本书在1947年首发2500本，可以想象，叫好不叫座。想必在当时混乱的岁月里多数人还在水深火热中，也无暇关注他人的苦难吧。众所周知，普里莫·莱维是一名化学家，他觉得自己在出版这本书后，做为见证者的任务已然结束，得重回到职业化学家的生活，不再继续创作。
1958年，都灵举办关于奥斯维尔的史实展览，获得极大回响。普里莫·莱维被年轻人围住提问过往经历，他又感受到文字传播的力量，把《这是不是个人》文稿交给出版社重新发行，可以想到这次获得了重大的成功，被译为40余种语言，在关于奥斯维尔的叙事作品中极具影响力，将近70年后，我们终于迎来中文版。
评论普里莫·莱维的作品时，人们多会提到他的客观与冷静，这一部分来自于科学家的理性思维训练，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他独立于宗教诱惑的意志。「只要有奥斯维尔，上帝就不存在」，这句的话可能激怒有信仰的人士，对于普里莫·莱维而言，却是再真切不过的体验。重度劳动与饥寒导致人们一一死去，我们也知道了在集中营里无用的暴力、无意义的秩序要求，以及折磨人性的恶意。
普里莫·莱维在书中说到，囚犯们用铁盒用餐，但是他们没有勺子，得自行去黑市购买（解放后，他们才发现有数千只新的塑胶杓子保存良好）；他们在每日劳动后得按照〈德国进行曲〉的乐声整齐地列队行进。
普里莫·莱维的特立之处，在于他的叙事中并无宗教的性质，或将其视为对于信仰的考验，又或者寄望于天堂的安息。他拥有的是不断质疑，不断思考是什么样的状态导致人类产生这种行为，以及这种行为产生的意义，这带我们从苦难的描述走向了深沉的诘问。
刚入集中营时，他因为极度口渴，搞了一支冰棍，却被卫兵粗暴地取走，还挨了一顿打。他有「一种深深的愕然，怎么能不带愤怒地这样殴打一个人」、「为什么？」普里莫·莱维问。「这里没有为什么。」他首次理解到集中营的本质。
集中营的末期，普里莫·莱维是在化学实验室工作度过的，这保住了他的性命。幸运的进入之前，有过层层考试，到了最后面试这一关。普里莫·莱维写下了潘维茨博士打量他的方式，那并非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眼神，而是如同人看金鱼一般，看待另一个物种的目光：「而要是我能够解释那种目光的本质所在，我也就能解释德意志第三帝国疯狂的本质。」
后世的想像里，人们终有一天会因为压制而产生可歌可泣的抗暴行为，集中营里并非没有，这些行动通常不会成功，而他们的失败会以公开绞刑来做为辗过人性意志的最后一道防线。
实际上，多数人为了保住自身的性命，或投诚，或陌然，或自私，或无视他人，做出种种逾越外界道德可容忍的行为，这是普里莫·莱维的最后一本著作《被淹没与被拯救的》里〈灰色地带〉谈论的主题。普里莫·莱维深刻地指出，极端环境里，谈论道德是没有意义的，或至少是失效的命题。是集中营的制度让人们丧失了人性，他理解了这些，却未停在这里，而带领我们前往他终生面对的─耻辱。
我们不得不谈论关于普里莫·莱维最后的死亡。1987年4月，普里莫·莱维在自家公寓四楼跌落，如果这是自杀，会对他挺过集中营的英雄气概有所折损？或是背叛吗？─尽管普里莫·莱维始终认为他活下来的原因是幸运。有论者甚至指出，「他最终仍是死在奥斯维尔之中」。詹姆斯·伍德的评论，则将其导往疾病缠身与忧郁症造成的自杀。
我们无法臆测普里莫·莱维最后的思虑，假如普里莫·莱维是自杀的，那么我们必须也将「耻辱」纳入考虑。普里莫·莱维知道自己没有错，却认为自己活下来是耻辱的──愿意挺身而出的人死去了，更善良、愿意分享的人死去了──而他活着出来。这份耻辱在回到正常世界后，日益扩大。
普里莫·莱维曾记述一段关于分水给朋友饮用的故事，故事里的三位都幸存了下来，未被分到水的朋友，始终对他存有隔阂。由耻辱转成的愧疚，终其一生环绕着李维，从他的第一本作品《这是不是个人》到遗作《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书名皆明示他对过往集中营里的求生行为产生忏悔。
也许，耻辱感最终真的淹没了普里莫·莱维，在我们看来，他的选择却是高贵庄严而令人敬重的。
我们无法知悉曾经在「灰色地带」存活过的人如何面对自己曾经的存在，同样深感羞愧？刻意遗忘？或者安稳度世？我们只知道，普里莫·莱维有生之年不断追问与记述，质问自身与人类世界不应发生的事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