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大礼堂后有片小树林,没人知道那地方。他是拣篮球时发现的。
他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花在那一刻,开了。
在我就读的大学里,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男生。此前,他不曾牵过我的手。
他牵我的手,我们钻进小树林。阳光灿烂,璀璨斑斓,像梦。
我渴望他一个拥抱……
一——二——三,起!
号子声粗暴无礼,突兀而至。阳光里魅影绰绰,小树林被吆喝声炸得七零八落。
我感觉背、臀、腿被几条杠子同时撬动。我看到一张脸。那张脸又大又黑,皮肤粗糙,眼睛鼓凸,像甲亢眼。口罩歪歪斜斜吊在他耳朵上,鼻孔下有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埋在胡茬里,看上去如同干枯的鼻屎。
无影灯下是具赤裸的女体,这身体一动不动,两条腿修长洁白,靠近踝关节的地方虽解了皮带扣,左腿上却有一节皮带仍然搭在那里。最显眼的是,女体小腹上的一大块纱布,那纱布包扎得实在过于马虎,缝隙里,能看见一道直直的刀口,刀口上涂了暗黄色碘伏。带血的药棉、止血钳、纱布……大概忘了收拾,在身体两端抬起弯曲的时候,这些东西相争着往下掉。
白衣护士一个蜻蜓点水,飞身向前,伸手接肚子上掉下的东西,但没接着。她随手把肚子里挤出的血水抹了一把,血水和碘伏很快混合在一起。整个肚皮就像被偷懒的服务员随意收拾了一下的餐桌,桌面酱色汤渍尚存,贴在伤口上渗血的纱布成了一块肮脏的抹布。
那张又大又黑的脸?那是麻醉师!
我突然想起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这是我的身体吗?那个男人呢?
动刀医生、麻醉师,还有在走廊上见过的穿艳蓝工装的护工。这群男人吼着号子,七手八脚折腾着,农民工抬建筑废渣一般,把我从手术台上弄到担架上。
天呀!如此赤身裸体,如此近距离暴露在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眼皮子下,我感到莫大的羞辱。我还想起手术前,麻醉师拍着我屁股,让我弯曲双腿,在我脊椎上下针的情景。我不想哭,我想勇敢一些,可眼泪并不听话,它们顺着眼角无声地往下掉。
刚才那个燕子李三一般的护士,长了一脸雀斑。她对着我脸直叫:别睡,别睡啊!我不再提醒你了,我要数药棉……别睡啊!
——生了!生了!
这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孔武有力,令我心生烦乱。
呜呜——哇哇——婴儿的啼哭有如乌鸦嚎叫,既刺耳又挖心。这哭声应该持续了很久?
过去的一段时间,我没有记忆,难道我睡着了?
屏风后走出来的圆脸护士,一手将那个哭闹的东西夹在臂弯里,一手小勺小勺往他嘴里倒东西。她并不管那个东西的哭叫,只管自己的流水线作业。
她把婴儿抱了过来,对我说:是个男的,你自己看吧!
我转动眼珠看护士的表情,看见的只是个大口罩。夹在她臂弯里那个被她称为“男的”东西不哭了,他眼睛紧闭,鼻扁嘴小,头发稀疏,皮肤通红多皱,如同魔幻电影里的小怪兽。护士的臂弯远远高过担架,这个东西对我的俯视显得异常轻蔑。
回到病房,护士给我插了导尿管、引流带。我仍在寻找那个男人的面孔,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精疲力竭,全身乏力,两个眼皮沉重如山。我很失望,只想闭上眼睛睡上一会儿。
腹下的疼痛一下窜了上来,像两根尖利的竹签,生硬地顶开我的双眼,又一下一下扎着心尖。麻药过后的身体,犹如在油锅里煎炸翻滚。
我痛,痛呀……
病房靠两支一组的日光灯照明,它一直亮着。我不知道在病房里呆了多久,我没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疼痛难忍的时候,有人推开了房门,进来的不是那个男人,也不是我母亲,是满脸雀斑的护士,她手里拿着绷带和砂袋。
我家里人呢?我问。
都在婴儿室吧!护士说着,一把将我身上的被子掀开。
我说:我口渴。
你不能喝水,会肠粘连,忍着吧!掀被子时,护士碰了我的导尿管。她把管子插回去说,绑砂袋了!
绑砂袋干嘛?我有气无力,以为护士没听见。
但她听见了,她说:这样刀口愈合快!知道不!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绷带麻利地一扯两绕。我尚未做出任何反应,砂袋就稳稳固定在我肚子上了。接着,她两手突然狠狠向下猛压。
啊——啊——哎呀!疼……
我一把抓住护士按在肚子上的手,想推开它,可我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劲儿。护士的手重若千斤沉如泰山,我无力阻止她的按压。剧烈的疼痛,让我产生了愚蠢的反应。在无力挣扎,又推不开她手的情况下,我使出平生力气,用指甲狠掐护士手腕上的皮肉。可这招完全没用,还因虚弱无力,招来护士蔑视的白眼。我的力量,大概不如一只蚂蚁。
一下,两下,三下……肋骨一根根被生生折断……
我听见自己惨兮兮的嚎叫,还有婴儿的啼哭。我讨厌婴儿的哭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护士却抬头吼了一声:15床,你没听见孩子哭吗?孩子饿了,还不喂奶!
护士的训斥刚停下,一个男人的吼声立即传了过来:还难为情呀!你他妈的,金咪咪银咪咪,生了娃都是猪咪咪。还不快喂儿子吃奶!
病房里有个粗俗的男人?哦!我冷得浑身筛糠,疼得只想遍地打滚。我感觉臀部就像坐在温热流动的海水里,意识渐渐飘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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