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月
竹枝词文化要从活力生存中自然地生长出来。
好的竹枝词作品,从题材选择到语言锤炼,往往具有接地气的亲和力,就像是从某个特定地域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关于竹枝词题材的写实特点,曾撰有多篇文字阐述。而如何将写实的竹枝词,具象的竹枝词写好,用语很重要。在诗词园地里,竹枝词是自然生长的声音。这声音充满了民间活力生存的喜怒哀乐,其句出自然,不经刻意卜度雕琢,以纯金良璞之原生态之质,清雅得趣,更有炫目之美韵。
所谓自然之声,即来自民间百姓的口语,白话。其实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俗”。
用语要俗,是竹枝词作者们的共同选择。清代《师友诗传录》记录王世祯的主张:“竹枝稍以文语缘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
用语俗,是竹枝词创作的刚需。
首先要俗得真实。
下里巴人群体,使得这个世界精彩纷呈生气盎然,自然传承着几千年的社会文明历史。竹枝词题材,取自下里巴人,涉及天文地理、四时八节、生活趣事、风土人情、社会变革方方面面,表现各不同地域最底层大众的别具特色的生存智慧。至俗的题材,当然需要用“俗”的语言来承载。
竹枝词用语的“俗”,即民间出入进退洒扫应对的日常用语。自然而出,自然而用。类同于民歌和打油诗的用语。只是这些用语拈来三平韵的七绝之中,进行了一定的艺术整理,以诗的面孔出现在诗词大花园中。与概念诗、说理诗、勾栏诗等明确相异。
以词性来看。竹枝词用语主要有三大类,名词动词形容词,大都来自百姓生存状态环境。武汉竹枝词的扛鼎之作《汉口竹枝词》,在竹界打下了大好江山,跻身“中华四大竹枝词”之列。其在竹枝词用语上,全然运用汉口市井人之常语,汉腔汉韵。如卷一市廛第一首:
汉河前贯大江环,后面平湖百里宽。白粉高墙千万垛,人家最好水中看。
诗用语畅达,一气呵成。无一生涩。所用名词之“汉河”、“大江”“平湖”以汉腔称真实的地域特点。
“垛”代指房屋,“人家”称房屋。这其中,我们看到的,是汉口地域特有称谓。
古代木构建筑体系,在汉口这个依河傍江的古镇五百年历史中,发挥了主要作用。我汉口的家,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六年代,都是白粉高墙青瓦的木构建筑,俗称“吹皮房”“鼓皮房”。每天早上起床,要下门板;每天晚上,要装门板。每年过年,要糊隔板。而最早的汉口建筑,则依河傍江而建,像是吊脚楼样式,不过,为避水患,吊脚特别高。叶调元写道,“河坡江岸后湖堤,多少人架构木栖。一样楼台夸近水,前河清泚后湖泥。”如今,江岸沿江一带,汉口沿河一带,已经做成了市民休闲的江滩公园。后湖早已不见踪影。不过,“江岸”“后湖”等老地名依然延续。
诗中有百姓口语。诗中“人家”一词,从黄陂乡下传入汉口,读作“néngã”,表示“那人的家”或者相当于“我”第一人称,语气娇嗲委婉,但又无扭捏之态,独具汉味。作者叶调元长年寓居汉口,从书序来看,从所选题材来看,所交往者大抵为在汉口谋生的底层文人。对于汉口人面对武昌汉阳的官腔,则拿腔捏调应对之,十分自信,甚为熟悉。“最好水中看”,实景实话,是建议,是导览,如拉家常,很是亲和,平白如话。
竹枝词的受众在民间,是那些忙碌于汲汲生存的市民。他们最熟悉的依然还日复一日伴随左右,又不断推陈出新的底层生存状态,是竹枝词表现的题材。底层文人用竹枝词,大写市民熟悉的生活,给市民读,当然要让市民读得懂,读得通。明代李贽,他从现实读者受众的实际要求出发,以舜采风为例,主张诗词创作好察“迩言”,顷从“民俗”。他说:“唯是街谈巷议,俚言野语,至鄙至俗,极浅极近,上人所不道,君子所不乐闻者,而舜独好察之。”所以他要求好察迩言。什么是“迩言”?迩言,就是极浅近的街谈巷议。其同时代挚友徐渭、袁宏道、王骥德、汤显祖、冯梦龙等也都大力附和。徐渭认为“越俗越家常”,“越俗越雅”,因为越俗,才能得“真本色。”袁宏道在实践中一直要求“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文不能通,而俗可通”。
其中,俗,与真有关。明人颜继祖认为,竹枝词“能以嬉笑代怒骂,以诙谐发郁勃,昔人所云善戏谑而不为虐也”(《秣陵竹枝歌》序)。清人杨静亭在《都门杂咏》序中写道:“思竹枝取义,必于嬉笑之语,隐寓箴规,游戏之谈,默存讽谏”。的确如此。好的竹枝词往往于风趣中见神韵,于诙谐中隐美刺,于俏逗中见真情。当人们阅读时,直感入耳入心,常常在诙谐解颐中深思寻味。
当代竹枝词代表诗人张少林作有反腐竹枝词,写真事,说真话,其用语很是值得称道。诗人居于基层公务员行列,常年从事文化工作,对于基层腐败的现状有直接感触。其“真话”直陈,入木三分。很容易引起市民共鸣。在少林笔下,竹枝词的语言艺术为真。
如他写的《红包》竹枝词。
“剪彩开工闹破天,红包在手似从前。年年都有新规划,处处深坑谁个填。”
部门应邀出席剪彩,为过去好多年之习见。少林这首竹枝词前三句说现象,剪彩拿红包,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妙就妙在最后一问。“深坑谁个填”,红包是个“坑”,醍醐灌顶,充满警示,直抵核心本质,揭示出现象背后的危机及自己心中的忧虑。诗中动词生动,发之于口,畅快淋漓,一读就懂。“闹破天”,“深坑谁个填”,前者把个剪彩现场氛围,写出了神,不良老板的居心可昭。后者直言警戒,红包是个坑,而且很深;莫要去做填坑人。精当的构思,与诗人未雨绸缪的格局,体现在直白的用语中。
其中,“红包”是显性的意象,里面包着钱物的包,在此处是用于贿赂;“深坑”是隐性的意象,两个意象一前一后,对比鲜明,包含着诗人对同行的友好与善意。另外“年年”“处处”的时空叠词,让市民听到了毫不遮掩的真话。
“昨日台前讲创优,今朝却是狱中囚。阴阳两面藏机巧,做者无羞看者羞。”
这首诗活像看者画的一幅漫画,画中人事,今日仍不绝于各平台。反腐教育的课堂开放,组织在职人员去监狱探望锒铛入狱的前同事、前上级。前两句直接写事实,市民简直太熟悉了。昨日与今朝,境遇天差地别,沦为笑柄。市民拊掌称快之时,也引以为戒。
“做者无羞看者羞”,用对比修辞表现这些人毫无廉耻可言。“羞”,汉话有一个意思为不要脸,无节操。当事人在做这种两面人的时候,可能是没有想到“看者”会耻于为伍,羞于同框,会有“羞”耻心的。如唐陈子昂有句,“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即此义。
杜甫以为,写诗“就世俗常谈,发出恳至真情,令其晓然易见。”明清诗学认为文学创作求真,就要面向现实,面向市井小民。面向现实,就是“事今日之事则文今日之文。”面向市井小民,就是以市井小民喜闻乐见的通俗化的艺术语言来反映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李贽大声疾呼,作品要面向“市井小夫”,“身旅之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立田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又如袁宏道说:“人事物态,有时而更;乡语方言,有时而异;事今日之事,则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他还说:“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其“真人”“真声”的主张,与竹枝词创作用语相契合。再如,冯梦龙认为,文艺应“嘉惠里耳”,他相应提出:浅、俚、真的审美标准,指出“最浅、最俚、亦最真”。他说:“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艰深的理论,过分的修词,“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而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因而文学应该“资于造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
少林相关竹枝词创作,承继了唐人传统。元稹曾评价白居易诗,“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他所褒扬的俗,就是真。惟真,才能为时人所理解,所接受,然后普及,最终达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
其次,要俗得得体
明代文人王骥德认为,文艺第一要义在于“谐里耳”,否则,“为学究、为张打油,勿作可也”。
“俗”得“得体”。何谓“得体”?徐渭推崇白居易新乐府主张,他说:“由本取于越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就竹枝词而言,所谓“得体”,就是俗语口语用得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符合人的身份角色定位,适应于诗所营造的环境和情境等,如如时间、地点、场合、对象、目的、话题、使用语言流露出的情感色彩等选用恰当的语句来表情达意。所谓得体就是根据需要说相应的话,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竹枝词是诗,是一种文学艺术样式,用语健康是它需要恪守的底线。所采用的“极浅极近”的语言,绝不是烂俗的,勾栏青楼之淫语,人身攻击之妄语等当要剔除。就今日而言,得体的,即健康的,是有利于人群正常交际交流分享的。
唐贺知章《回乡偶书》写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如此清新流畅的口语化表达,与他当年“遨游里巷,醉后属词,”与里巷市民接触多了,自然要受他们的语言习惯影响,而且是健康的语言习惯影响,以至于“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
当代以写时事竹枝词著称的竹家吴世干,在工作之余,始终辛勤耕耘在竹枝词创作第一线。取材身边人事,用自然之语表达,读之亲切。他的竹枝词,都发表在网名为“咸仁”的微博上,那里,是我经常流连忘返的学习园地。他近期创作的一首竹枝词《又有战友快递两箱碰柑》,就是用语用得得体的好典范。
接完电话便惊呆,快递碰柑今又来。我走卌年茶未冷,查胡暖意爽歪歪。
这首诗熟练地运用中华新韵,用赋的方法,生动形象的记录了接到战友礼物的心情。前两句交代事件,快递电话通知,服务贴心。这是所有当代人都常常经历的生活常态。后两句则创设了感动激动的情境。用常语来表达,如“惊呆”“又来”,真的是老妪可懂。后两句,巧妙反用俗语“人一走茶就凉”,写下了“我走卌年茶未冷”,不仅走了,还走了四十年,可那杯友情的茶,还热乎乎的。“查胡暖意爽歪歪”,查壶,承接上句“茶”,用战友夫妇的姓氏,谐音妙用为“茶壶”,“暖意”承接“未冷”而下,套用商品名“爽歪歪”,表情达意,你的“暖”给了我的“爽”。其用语之俗得得体之天赋,让人叹为观止,望尘莫及。这首竹枝词一出,读者会心一乐,都为诗人随意流露的睿智风趣所倾倒。可以想象诗人的战友是如何被他所折服。
吴世干深谙竹枝词创作之道,在众多竹友中脱颖而出,有了自己的品牌:时事竹枝词。他以国事为观照。其时事竹枝词为当代竹枝词创作拓宽了题材疆域。曾在微平台“竹枝词文化”上,专题发表过他的时事竹枝词专辑,并为之作序。序中写道:衷情家国复兴事,诗笔多应今日缘。
俗,并非为竹枝词专利。事实上,诗词创作在用语上要能承担继承普及诗学传统的使命,都应该像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那样,回到生活的源头去找回诗学的智慧。竹枝词,是实现诗学智慧回归的一种外化形态,。让我们从自然之语开始,自然发声,发自然之声,让当代竹枝词创作承前启后,走得更远。
今日写意白菜薹花,对竹枝词用语“雅不如俗”更有清晰的眼神确认,故得句。诗云:
俗人百事俗尘声,俗韵传薪俗好评。
拔俗亲民街巷乐,当时俗话可胜情。
(沙月辛丑年正月廿七于紫菘)
《沙月竹枝词》获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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