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有一条河,叫忘川河。河流源头的地方,是忘川泉。饮一杯清泉,即能辨清自己的前世今生。那是忘川泉的传说。可我从没去过那儿,尽管,我知道,自己生来便有一缕银发挂耳。我是重生之人。
其实自我有记忆起,便拥有许多前世影像存于脑海中,魂牵梦绕。他是个很遥远的人,我无法触及。我记得他的模样,一直潇洒,一直风流。如今我都快三十岁了,他依旧是弱冠之年,午夜梦回的时候,拼凑着我们前世的故事。
这一世,我的人生路坎坷波折,四处碰壁,然后被迫成长,只是没有像他那样一路生花的人出现过,也未曾动情。我不奢求,不将就,可能是他留给我的残存太多,以至于没有再去深爱的能力。
只是我爱他。一切的记忆里,只有我爱他。所以,那是一段我们的感情吗,可能是一段仅属于我自己的相思吧。
无妨,能有来生,已是莫大的福分了。
那日不知怎的,散步时路过忘川泉,便走近瞧了几眼,熙熙攘攘地有好些人。“网红景点”的招牌立在石头旁,还有举着导游旗子的大叔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什么。而几十年前,它好像只是忘川泉。
几十年前,他亦如清泉,浩浩荡荡奔涌进我的世界。他是个运动员,在赛场上驰骋,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印象里,我最爱为他呐喊,声嘶力竭的样子,直到他退役。我很好奇我们的结局,是什么样子的。他是否知晓了我呢。
算了,怎么又浮想联翩了。
我看见了一个人。
在忘川泉边,在小凉亭里。艰难地,转动着他的轮椅。那眉眼好像他,好像好像。我快步走了过去。他抬眸,望见了我,视线停留了几秒,又局促地低下头,拭去泪水。
询问了他孤身一人在此如此伤心的缘由,而我近乎出神,尽管记忆模糊,但那辗转了快三十年的面庞,我早已太熟悉。他说他喝了忘川水,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又隐约看见了一个好像自己的人。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又期盼着追问下去。“你可以告诉给我听。因为我也是从前世来的。”我将耳边的碎发撩起,是与眼前的男子鬓上一模一样的银丝。
“我看见……我看见我的前世是个身体健康的人,没有残疾,没有痛苦。"
“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是个运动员。"他抬头望向我,好像在等待着我的回应。刹那间,铺天盖地的信息向我席卷而来。他真的是他。错不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近忘川泉,没有多向那个凉亭看一眼,没有认出你,那我们会不会连这一世都无法相见。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我无从说起的天降福音。你常常问起我的前世,我会绕开你,说一些勉强能记起的,或者添油加醋一些。
我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是,会那样深爱一个人直到再次遇见。日升日落,我们朝夕相伴。你行动不便,将我视为全部的依靠。你说,“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
现在,我望着你望着我,你不会知道,眼前的人已经爱了你两辈子。
你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哪怕你说过会尽你所能坚持下去的。好像有流不完的泪水一般,我哭了一场又一场。
阔别多年的忘川泉,萧条而寂寥。我又来到了这里。泉水依旧清澈明朗,照映着云,泛着微光。
我舀了一杯泉水,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下去。
一阵刺耳的轰鸣声。
“只要能出现转机,哪怕让我去承受她的苦痛,我都愿意。”老头子在病房外,弯弯的眷柱靠在墙上,在尽力让上天看到他最大程度的虔诚。
玻璃门内,老太太微弱地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检测仪与导管。
“不怕啊,咱们不怕。”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好像多年前,女孩鼓起勇气去拉住那个运动员的手。
后来医生说在病情迅速恶化的情形下,老太太能挺两个星期已经是奇迹了。
上天其实早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后脑勺一阵剧痛。
我反映了几秒。那一直想不起来的结局,现在在我眼前了。
原来前世的你我相守到白头。原来那一秒,你也认出了我。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便是——孟婆。
我生前,也是卖茶的。那时候,那时我还不叫孟婆,叫孟姑娘。
我家的茶摊子开在忘川河旁,专给来来往往的商人士兵卖一碗茶解解渴。
他们都说我的性子野,不爱一天到晚坐在茶摊子里,就时时想着办法往外溜,总是被我娘给揪着竹条给打回来。
一来二去,过往的商人士兵都知道了,那孟家茶摊时不时会有一个小茶娘坐在锅炉旁,满脸怨念地甩着她的麻花辫在烧水。
待长到二八年华,来我家提亲的人,几乎要把我家门槛踏破。我正是在这当口儿遇见军师的。
见惯了一身盔甲的士兵和风尘仆仆的商人,这个束着冠发穿着长袍的男子显然是一股清流。然而,军师不是来提亲,只是来喝茶的。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把他要的那碗茶加了两倍的茶叶,浇上满满的热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端过去。
他微微欠身道谢,端了茶慢慢地饮。
我悄悄跟娘亲说,我就要嫁一个这样的人。然后又被娘亲揪着辫子骂,大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真是不害臊。
从那天起,大家伙儿都惊奇地发现,孟家茶摊的小茶娘,很久没有往外溜了。
小茶娘安安分分地守在锅炉旁边,也不甩辫子了,只把一双墨黑色的眼滴溜溜地往外看着,像是在盼着什么。
军师是一个大闲人,常常执了把扇子在街上闲逛。经过孟家茶摊的时候,孟姑娘就趴在窗子口,冲他挤眉弄眼地笑。
于是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孟家茶摊的小茶娘喜欢军师。于是军师踱进孟家茶摊的次数越来越多。孟姑娘总是越过娘亲去急慌慌地给军师泡茶送水,往往加两倍的茶叶,用开水浇到溢出来为止。
几次加量不加价的茶水供应以后,军师终于忍不住跟孟姑娘说了第一句话:“"姑娘,为何你泡的茶这么苦?”
孟姑娘跟军师的婚事定得顺理成章。
孟姑娘问军师啥时候喜欢上她的,军师说就在第一次去茶摊,她给他泡加量不加价的茶水的时候。
孟姑娘笑得一双大眼睛都挤没了,从此以后给军师泡茶都是两倍茶叶再也没改过。
军师喝着苦茶笑眯眯。
没过几年,打仗了。
作为军师,没理由再当个闲人了,他得去上战场。军师走的那天,孟姑娘使劲地往碗里不要钱似的加茶叶,喝得军师一张脸都给皱到一块去了。军师放下碗,说:“不苦,好喝!"战火燃得很快,开在边境的孟家茶摊被逼得不得不搬迁。
山河动荡,活着就是不易。
从此只剩书信断断续续,我一字一句地读,字字垂泪。她告诉军师,战场凶险,定要活着,等到平安归来,她给他泡一辈子的茶喝。
他说好。
然而现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是军师的死讯。边境的城破了,全军覆灭。
我手上的茶碗跌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
我活着的时候卖了一辈子的茶。
死了以后,继续在地府卖茶。
只不过地府里的人不再叫我孟姑娘,而是叫我孟婆。
我在奈何桥边规规矩矩地守着她的小茶摊,给每碗茶都加两倍的茶叶。来来往往的鬼魂都抱怨,说你孟婆卖的茶,为啥格外苦。
我笑而不语。
我在等一个束冠长袍的军师前来。纵使年月径去几番轮回,他们认不出彼此,但他定能认出这茶的味道,然后像当年一样,笑着对她说一句:“不苦,好喝。”
人们都说,如果离开人间时,有很舍不得的人,或者,有很想要再次见到的人,就会获得来生。而那些人往往都会有一个特征,他们的鬓角处会有一缕银丝。代表尚未了却的遗憾,或一生邂逅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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