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晨跑,路边站着一个背着手的大爷。我经过的时候,好巧不巧,正赶他吐痰。目测老人家得七十多了吧,别的器官是否康健不得而知,至少肺和颈椎没啥毛病,从生痰到扭头开吐,一气呵成,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迅雷不及掩耳,“呸”字才出口,浓痰已经直奔我小腿而来。也亏得我平日锻炼不辍,身手还算敏捷,情急之下高高跃起,浓痰擦着鞋底划过,落在地上。惊魂甫定,我跟大爷对视一眼,大爷的眼神中充满了责备和遗憾,责备的是我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他定点吐痰的区域,遗憾的是因为我的干扰,这口痰从艺术角度看吐得自然不甚完美。
这口痰没有命中我,却给我提了个醒,看来吐痰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至今还有不少拥趸。说起吐痰的艺术,门道颇深,源流甚广,以至有文人墨客专门写吐痰。比如李白写了首描述汉武帝皇后陈阿娇的诗叫《妾薄命》,有这样一句:“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意思是阿娇咳出来一口痰,随着风化成了珍珠。当时诗仙要是知道一口痰里面含有上万个上万个细菌的话,估计就没这份雅兴了,最多写成“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琥珀”。吐痰在古人看来还有驱鬼的功效,中学语文课本里面有一篇《宋定伯捉鬼》,出自干宝的《搜神记》,里面就说宋定伯抓到一只鬼,鬼变成了一只羊,宋定伯怕鬼变化,就冲他吐了口痰,然后把鬼卖了一千五百文钱。到了近现代,即使知道了吐痰对病毒有传播作用,仍有不少名人并不忌讳。李鸿章访问沙俄,访问美国,都留下了随地吐痰的记载,前一口痰被高尔基写进了长篇小说《克里萨木金的一生》里面,后一口痰被华盛顿国立大学图书馆的门卫罚了款。林语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文言文可以不说,痰却不可以不吐,他在《吾国吾民》中把吐痰视为“国粹”,这样写道:“那吐痰的动作普遍有三拍,起先二拍是准备那最后的一吐的咳嗽与扫喉咙的声音。那最后的一吐是一种急而强的声音作出来的,是慢板后的急眼。如果吐痰吐得合乎美学,我倒委实不介意细菌会因此而播散到空气中去,因为我曾亲受过这种细菌,而没有觉到对我的健康上有什么显著的影响。”可算得上把吐痰上升到美学高度的第一人。
我国文化博大精深,既然打麻将、裹小脚之类的现象都能往文化上追溯,吐痰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伟大的哲学家阿Q说过,“和尚摸得,凭什么我摸不得?”况且想吐得一口好痰,也非易事,必须胸喉口鼻舌精诚团结,手眼身法步默契到位,才能如臂使指,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经过我的总结,吐痰的艺术,不妨从声、表、台、形四个方面来鉴赏。
声,即是吐痰前清嗓子的声音。根据发声部位,分为通俗和美声两类。通俗者,即在喉咙里清痰,发出的是真嗓音,声音比较干脆,呼啦啦短促几声,痰已经含在了口中,蓄势待发;美声比较难,得用到横膈膜呼吸法,丹田发力,把痰从肺叶子往外顶,进气管,往上走,声如闷雷,引而不发,堪称胸中藏兵百万而脸上古井无波,直到痰进喉咙,猛然间一声断喝,浓痰破口而出,石裂天惊,银瓶乍破,痰已落地而余音兀自绕梁不绝。倘若在吐之前配合颅腔和鼻腔共鸣,把鼻涕也吸到嘴里,来个美声二合一复方痰,那就称得上完美了。
表,即是吐痰的表演姿势。行进路上随口一吐,痰液浠沥沥顺嘴垂落,此为下品;吐之前停下来,酝酿半晌,吐出的痰漫无目的,随遇而安,此为中品;不管行卧坐走,痰液遵循普朗克定理,随叫随到,痰出口净,没有挂杯,吐痰弹道笔直平滑,力量遒劲,速度之快,隐有金戈破空之声,着痰点精确稳定,指哪儿打哪儿,误差不大于±1毫米,欲达成此技,非浸淫空气动力学、弹道学、流体力学、微积分数十载而不可得,可称为上品。
台,即是吐痰时候的台词。据说人世间有三大孤独:一个人涮火锅、一个人唱KTV、一个人做手术。在我看来,一个人吐痰的孤独程度也不遑多让。一个吐痰高手吐出一口极品好痰却无人欣赏,恰似华山论剑后的王重阳、猥亵完小龙女的尹志平、做完手术的林平之,空虚、寂寞、冷。最好的当然是有个人在旁边欣赏,吐痰者可以针对这口痰进行评价,比如:“最近有点儿上火,你看这痰,多浓多黄。”而旁观者最好也跟于谦儿似得捧上一句:“不能够,您听这痰音儿,中气多足,您硬朗着呢!”宾主尽欢,又是美好的一天。
形,即是痰落地后的形状。据坊间传闻,现在咖啡拉花、斗茶都已经不时兴了,最风雅的莫过于斗痰。一口痰吐在地上,有的像山水,有的像花鸟,有的是泼墨,有的是工笔,你吐一个黛玉葬花,我吐一个晴雯撕扇,你吐一个卢沟晓月,我吐一个断桥残雪,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像那种吐完痰上去踩一脚,摩擦几下的俗人,真真的是暴殄天物,这要搁中世纪,必须放在火刑柱上烧,多放孜然那种。
以上自然都是些戏谑之语,不能当真。随着卫生科学知识普及,“随地吐痰是不文明行为”的概念已为绝大多数公民所接受。小时候我住在县城,有次跟着大人去北京,我爸的一个同事在颐和园吐了口痰,被红袖章大妈抓个现行,要罚五块钱,这个叔叔就东扯西赖,胡搅蛮缠了半个小时,然后跟大妈说:“我没吐痰”。大妈鼻子都气歪了,说:“我都看见了,你怎么睁着眼儿说瞎话?你就吐在……”往下一指,立刻傻眼,原来聊的时间太长,痰早干掉了,没留痕迹。回家的路上,叔叔一直在炫耀这件事,两条眉毛满脸飞舞,每一条都闪烁着省了两块五的得意。那时候的小县城其实也就是几个大一点儿的村子拼出来的,父老乡亲因循延俗,随地吐痰现象很普遍,大家也没把这当成一个不好的事情,如果这事儿发生在现在,我想这位叔叔断不可能再如此得意——毕竟只省了五块钱不是?
有些地域,可能是受风俗或者其他什么因素的影响吧,对吐痰的容忍度就非常之低,比如我在新疆待了十几年,几乎没见过随地吐痰、当众擤鼻涕、洗完手乱甩水这些“小问题”。记得有一次吃牛肉面,汤里辣子放多了些,呛得我鼻涕直流,就扯了张餐巾纸,冲着墙小声擤了一下,立刻被隔着好几个座位的一个大叔痛斥,最后以我赔礼道歉而告终。
虽然近代以来,西方人诟病中国人最多的事里面,随地吐痰必占其一,甚至出现国外专用中文写“禁止随地吐痰”标语这样的段子,但老大别笑老二,西方的随地吐痰史一样很悠久。用这事儿来找优越感固然扯淡,但实事求是的说,随地吐痰的确是危险性极大的病毒传播行为,应该严厉禁止。相信经过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会有更多的人意识到随地吐痰的危害,杜绝随地吐痰的恶习。前面把随地吐痰说成非物质文化遗产,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时至今日,随地吐痰即非“物质”,也非“文化”,希望不远的将来,终能变成无人继承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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